第十卷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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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到隔著階梯的客房房門稍微打開,龍兒也爬出棉被。不發出聲音輕輕打開門,跪在門裡探頭看向位置愈低溫度愈冷的走廊。

大河也以同樣的姿勢看著龍兒,似乎一直在等待龍兒打開房門。

「……好冷,睡不著。」

她用手遮著嘴巴小聲說道。

「……暖氣呢?我這邊是電暖器。」

「開了……可是因為這個冷冰冰。」

大河稍微聳肩,伸手抓起長發——龍兒一看就知道頭髮仍然帶著濕氣。看來她在洗完澡之後沒有完全吹乾。

「雖然借了吹風機,可是要弄到全乾相當花時間,我也不好意思一直佔用浴室,所以只吹到半干。」

「……吃了三碗飯的人,只有在這種時候突然客氣起來……」

「是啊,因為人家天性善良……」

大河雙手交叉抓住濕發,陶醉地垂下眼睛,擺出聖像畫里的聖人姿勢。總之龍兒當成沒看到,豎起耳朵傾聽樓下的情況。泰子和園子、清兒還待在客廳,只能偶爾隱約聽到有如在寂靜深夜裡掉落的彈珠一般的聲音,聽不見對話內容。

「……他們在聊什麼?」

大河沉默了一陣子,也跟著望著樓梯下方。

「應該有不少話要聊吧?畢竟十八年沒見了。」

「剛才我們說要先睡時,泰子的表情——」

「……嗯噗!」聽到龍兒的話,大河忍不住笑了。龍兒的嘴唇也在不斷抽動。

咦咦咦……你們要睡了……泰泰也一起上去吧……總覺得搞不好等一下會被狠狠痛罵一頓……哇啊~~爸爸好像準備什麼恐怖的東西……在一臉緊繃的泰子身後,清兒手拿五號鐵杆。基於產品責任法,我要用這隻手好好教訓蠢蛋女兒!當然不是,他只是想把隨手放在客廳的高爾夫球杆收起來。但是——

「話說回來,前一陣子我就注意到泰泰和你很像,剛剛又發現外公和你也很像。將來會變成那樣啊?太好了……我指的是頭頂。」

大河伸手指著自己茂密的頭髮。

「我也希望那樣……是嗎?我本來覺得自己和泰子完全不像。」

「所以才說是意外。基礎臉型雖然是『那位』——」

大河說到這裡突然停住,閉起原本因為溫柔笑容而放鬆的嘴唇,觀察一下龍兒的臉,想要確認該不該說下去。說啊——龍兒以眨眼的動作叫她縫續。大河壓住差點升高的語調繼續說道:

「——結果關於你爸爸的事,還是一樣不清楚。」

「是啊。」

「這樣好嗎……?你不想知道嗎?」

「只是純粹好奇罷了。」

龍兒身穿借來的睡衣抱著膝蓋,靠著門的角落,小心翼翼降低音量,不讓樓下聽到:

「我好奇離家出走並且拍出那張照片的兩人為何分開。可是我覺得……父親不在的這個事實,會不會是泰子『選擇』的結果?如果她現在依然不斷找尋、想要見他就另當別論,問題是她沒有。」

龍兒認為或許再過幾年,就能開口詢問泰子那個人為什麼沒有一直待在我們身邊。現在無法立刻開口,是因為新的人生階段才剛開始。大河也以同樣姿勢坐在走廊另一側,凝視自己的腳尖。龍兒則是把冰冷的下巴擺在交握的手背上。

他認為仍在蹣跚學步的自己,無法理解父親與母親的選擇,因此目前只是將眼前的事實照單全收。

事實上,在這個「世界」——龍兒夢想中的大餐桌旁有父親的身影。雖然是十八年前消失時的模樣,不過確實存在。他無法當作父親不存在,自己此刻能夠擁有這條生命,就足以對這個世界證明父親的存在。

最好的證明就是我——龍兒如此心想。我接受自己世界的一切,這就是高須龍兒,就是

這個名字的生命。他抬起視線看向大河雪白的臉。

身體縮起的大河長發垂地,臉頰靠著膝蓋,看著龍兒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你真的不恨父親、不恨泰泰嗎?」

她的音量雖小,卻清楚傳進龍兒耳里,溫柔拂過之後融化消失。

兩人的呼吸在夜晚的冷空氣里交迭。

「我想了很多。」

龍兒曾經近乎無意識地數著自己必須承受的傷口。錢、升學,還有未來的事。小時候面對的無心傷害、因為「不同」而突然遇到的輕蔑與疏離、知道龍兒的出身與泰子的職業時,大人們充滿警戒的眼神、知道他人是如此看待高須龍兒的自己、絕對饒不了的流言——龍兒回想過去的種種,彷佛在確認傷口。

有些已經治癒,有些還沒。有些還在滲血,有些不合理、有些無能為力而放棄、有些甚至和父母、出身無關。有些張開的傷口來自於沒人希望發生的誤會,以及情感認知的差異。因為這些事實,使得以這副血肉之軀活在每個現實日子的龍兒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傷口。

自己能夠決定自我靈魂的位子,卻動不了這個世上多數人的靈魂。有些人希望受到傷害,有些時候無法避免傷害。這就是現實,這就是人類。龍兒自己也是活在現實的人類,因此無論多麼小心,仍會不知不覺傷害某個人。龍兒也不敢斷言自己從來不曾想要揮刀傷人。

他再次體認自我希望的遠大。接納自己存在於這裡的一切,包括傷口的痛與傷害他人的自己有多麼醜惡,然後為此感到欣喜,這麼做果然很困難。

「可是,唉……幸好有妳。」

「我……?真的嗎?」

點頭的龍兒沉默了一陣子。大河看向龍兒的臉,臉頰埋進抱著的膝蓋里,眼神彷佛想哭又想笑,十分不可思議。她以指尖划過薔薇色的柔軟雙唇:

「你是這樣看待我嗎?」

龍兒心想:是啊。

無論多困難、多遙遠,只有一件事怎麼樣都要做到。

靈魂搬運跨越嚴峻現實的肉體與內心,在靈魂深處有個東西沒有任何力量能及、絕不會遭受破壞,除了龍兒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人能碰觸。那東西類似凝視自己愛人與被愛的眼睛。每次站到它面前總會低下頭,發誓絕不背叛。眼睛看著我的姿態、我的行動、我的想法在心裡奠基,繼續「弄懂」我自身的存在,以及我存在這裡的方式。

我想眼睛看到的,就是我的世界。

龍兒相信大河心裡,應該也有隻有她才能立下基礎的東西,他希望大河知道這件事。

因此龍兒想讓大河看看他奠基的那個東西,以及為了讓那東西存在而選擇的「做法」。

坐在冰冷走廊的微弱燈光下,大河沒有繼續追問,只是看著落在龍兒腳邊的淺影。

「……妳才是不再恨那個大叔了嗎?他可是擅自攪亂妳的人生。另外還有親生母親、後母、親生母親的再婚對象、新的弟弟或妹妹。妳的情況比較複雜,妳又是怎麼想的?」

「我——」

龍兒像是祈願一般,注視突然噤聲的淡色嘴唇。可是大河沒有說話,輕輕略過龍兒的祈願、想像、期待等諸如此類的一切,搖曳的視線落在遠方。

大河一個人看著某個地方。

抬起尖下巴,眼睛發出光芒,以正面挑釁的態度面對眼前寬廣的世界。

她的眼神究竟在看什麼?看的東西有多麼廣大?在大河的世界裡,有什麼樣的星星在發光?過著什麼樣的季節?吹著什麼樣的風?龍兒很想知道、很想看到、想和她站在同樣的地打、想要待在她身邊。

各自存在的肉體,以及怎麼樣也無法合而為一的兩個靈魂,該如何才能來到儘可能最接近彼此的地方?兩人的世界如何能夠交集?

「……可以過去你那邊嗎?電暖器比較溫暖。」

大河的視線回到龍兒身上,彷彿在回答龍兒的問題。她摩擦自己的小手呼了口氣,以發抖的聲音說聲:太冷了。

「嗯,去關暖氣。」

大河的身影消失在昏暗房間里——嗶!龍兒聽見關閉暖氣電源的微弱聲響。大概是因為光腳走在冰冷的走廊地板實在太冷,大河一邊壓低腳步聲,一邊躡手躡腳以跳躍的動作進入為了龍兒與泰子準備的房間,然後輕輕關上房門。

「啊、還是這間房間比較暖和……」

大河不由得放鬆肩膀。

房間只靠電暖器的橘色燈光照亮,大河因為房間的暖意呼了口氣。

「……別一直盯著這裡。」

大河突然想到什麼,伸手按住借來的睡衣胸口。有如褶扇迭在一起的手、微妙彎曲的腰部、稍微抬頭向上望的動作……妳是哪裡來的婢女?龍兒原本想要吐嘈,最後還是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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