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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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三次。

每次站在這扇門前,龍兒都不是一個人。

第一次。

當時的龍兒還在一片黑暗之中,什麼也看不見。在溫柔的心臟聲環繞下,還不懂思考的自己,只是悠閑地飄著,也不可能有印象。這是十八年前夏天結束、秋天開始那天的凌晨兩點。那是最黑暗的時間。龍兒當時只是個生命,還沒有名字,身體是只有幾公分的細胞組織,而從這扇門逃向深夜世界的泰子,也是年僅十六歲的孩子。

第二次。

沒有通過這道門。站在稍遠的公園裡,泰子和龍兒望著這扇門好久。龍兒盪鞦韆盪膩了,也等倦了,所以喊聲「媽媽」想拉住那隻白色的手。泰子的視線這才緩緩離開門。

然後現在是第三次。

龍兒身邊有大河。

「……沒錯吧。」

「……沒錯吧。」

兩人同時屏息。

他們多繞了點路才抵達車站。預料老師會追上來,於是特別避開大車站,選擇麻煩的轉乘路線,或是很普通地搭錯電車(都怪大河隨便跑上開進月台的電車),或是搭乘特快車(這不是任何人的錯),結果花了比想像中還長的時間才到達。

龍兒打從一開始就不準備仰賴模糊的記憶,而是照著地址走,看來這個選擇完全正確。環視與記憶中相去甚遠的現實,龍兒暗自品味彷佛異世界地牢迷途旅人的不安。

原本當成地標的公園附近,如今已經變成高樓大廈。在成排都是獨棟房屋的住宅區里,難以分辨的單線車道有如棋盤一樣縱橫交錯。寫在電線杆上的地址號碼也不連貫。他們在白石外牆與深綠色樹籬迷宮之間來回,冬天短暫的日照逐漸傾斜,時間已經接近傍晚時分,兩人總算到了這裡。

「沒錯吧?應該是這裡沒錯吧……這裡寫著高須。」

由圍籬內側伸展出來的樹葉遮住半個門牌。大河畏畏縮縮地看著,然後回過頭。龍兒不是從父姓——面對如此單純的事實,龍兒反而沉默。因為連他自己也受到意外的衝擊。

隱隱約約……不,或許自己早就想到了,原來泰子告訴龍兒的故事「龍兒的父親和泰泰彼此深愛對方,有如命中注定在一起,可是他卻死了,真是遺憾!」並非事實。倘若屬實,龍兒自然應該從父姓。泰子既然是離家出走,沒理由特地報上高須的姓,也不可能因為丈夫去世恢複舊姓。總之有可能是離婚,或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結婚。原來期待龍兒出生、等待幸福降臨的父親,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雖然早就想到,果然還是——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

「沒什麼……只是一下子許多事有如走馬燈……」

「現在哪是走馬燈的時候!?」

龍兒容易悲觀思考的想像力——

「馬不是用來走的,是用來吃的。」

被大河乾脆的點頭用力拉回現實。「是、是啊。」龍兒不由得跟著贊成……真的是嗎?他再度偏著頭。

「先別管馬肉了!現在不是發獃的時候!你想和泰泰重修舊好吧?想接起切斷的羈絆吧?所以才會到這裡來吧?你和泰泰吵架之後沒有解決就想逃避,這樣的你……」

站在陌生街角,大河停頓了一會兒——

「……不,是我。我無法原諒。」

她一邊仰望龍兒的臉,一邊以有力的聲音低聲說道。龍兒自己也明白,和大河一起站在這扇門前的覺悟不是假的。

「按門鈴吧。」

「我知道……我正要按……正準備要按。」

只是果然還是沒出息,太緊張了。龍兒知道泰子要自己過來這裡的決心也絕非虛假,也理解她決心不回來這裡,那種累積十八年的覺悟有多沉重。

龍兒原本想伸手去按門牌下方的門鈴,但是忍不住作罷,連稍微摸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他屏住呼吸,重複同樣的舉動幾次之後:

「唉,也對,的確需要心理準備。」

大河露出大佛一般的笑容對著龍兒點頭,同時仰望龍兒那張緊張到像被詛咒的嗜虐般若臉孔。她用溫柔的力道,輕輕握住龍兒緊張而汗濕的手。

「大河……」

任誰也想不到大河經歷許多事之後,變得如此圓融。這個時候坦率展露的體貼,叫人莫名感動。龍兒有些想哭地回握大河的手,沒想到——

「……哼!」

「嗚喔喔喔喔!?」

啪嘰!開心的左手傳出毀滅的聲音。

「暖身運動夠了吧,垃圾!來吧,快點按鈴!」

大河的太陽穴爆出青筋,兩人突然變成在空中比賽腕力。大河使盡全力企圖把龍兒的手拉去按高須家門鈴。龍兒也緊咬牙根,雙方都顯得非常可怕,握在一起的手互相推擠硬拉,兩人的手指、手肘都發出喀喀的關節聲響。

「別勉強我—我、我有我的時機啊!」

「我的時機就是現在!」

「我的還——沒!」

「我是你的妹、廢、未婚妻,所以應該攜手同心!」

「哇啊啊!住手!大笨蛋!」

龍兒奇蹟似地擋住大河有如蛇一般從旁伸出的另一隻手。雙手緊緊交纏,並用全身體重將大河推開。

「站在這裡想東想西,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啊!?」

不適合這個寧靜住宅區的聲音響起。

「話是沒錯!可是我有很多事要思考!」

「站在這邊一直想,就能解決嗎!?」

「不能!但是讓我再稍微整理一下。」

啊啊啊——大河的嘴唇快速開闔。「咦!?」那個啊啊啊!「我不懂什麼意思啊!?」我、啊啊啊——!

「說話啊!」

「……我!想借!廁所——!」

按下!聽到真心的生理需求,龍兒的左手頓時失去力氣,拳頭的骨頭在千鉤一發之際正好壓到門鈴旁邊的水泥牆。

「咿!痛啊啊……!」

「……啊——喔……」

呻吟的人不只龍兒。大河不知為何突然露出走投無路的表情,緊繃雙頰放開手,呈現奇妙的半蹲姿勢。雙手像個人偶朝斜前方伸直,輕飄飄的身體上下搖動,似乎說出口後讓感覺更加鮮明。大河露出突破極限的冷笑說道:

「……我此刻最希望的,就是脫離眼前尿急的狀態……」

「妳、妳……該不會已經……!?」

「……這個嘛……」

大河的聲音愈來愈小。永別了我在社會上的生命,過去這些日子感謝你的支持——見到大河逐漸脫離現實,「夠了,怎樣都好!」龍兒只好以近乎自暴自棄的動作,以食指用力按下門鈴。該說什麼?該怎麼自我介紹才好?泰子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人?想做的事情真的能夠達成嗎?話說回來他們會相信我嗎?再說,這個「高須」真的是泰子的娘家嗎?一切想法在腦中急速運轉,還有無數不順利的情況也浮現腦海。到了這個地步,手指緊張到逐漸變冷。或許藉由「想借廁所」的力量按下門鈴,也不失為一個好結果。

然而——

「喔、喔喔喔、不會吧……怎麼搞的……」

「假的吧……」

他們又按了兩、三次門鈴,仍舊沒人回應。假的吧!假的吧!大河像念咒語般說個不停。感覺裡面不像有人,龍兒不禁俯視大河的臉。咒語不知幾時變成「湖邊吧」了(註:「湖邊」與「假的」日文發音類似)。可是大河自己也沒有發現,繼續念個不停。湖邊,湖邊,湖鱉……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現在時平日里的下午三點,只要是有工作的人,這個時候應該都在工作職場。我們為什麼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怎麼辦?好像沒人在。」

「哇——」

大河從湖邊歸來。

「怎、怎怎、怎麼辦……我說真的,喂、妳有什麼打算!?」

「唉喲,請您別碰我。」

大河的人格變了。

「呼哈哈,碰到會忍不住、碰到會忍不住啦,哈哈哈。」

「我們回頭吧,回湖邊……不對,回車站!不,半路有便利商店,我們快點回頭!」

「不不不不能走了。」

「我背妳!全家就在那邊!別放棄!」

「啊——哈哈,請您別碰我,啊哈哈——」

在寒冬斜陽照射下,兩條人影在寂靜的住宅區詭異仲長。精神錯亂、邊笑邊輕巧亂竄的連帽短大衣少女,還有追著她的學生服嗜虐般若——世人想必避之唯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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