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一章

對策?當然沒有。

就像討厭蜘蛛的人一不小心迎面撞上蜘蛛網、討厭蛇的人踩到蛇、殺人犯遇到警察一樣,龍兒轉身順勢逃跑。對方如果真是蜘蛛、蛇或是警察,或許還可以選擇「戰鬥」指令,問題在於擋住去路的人是母親,不能以棍棒毆打(再說也沒有裝備棍棒)。不對,言詞上的傷害遠遠超過棍棒毆打。母親──泰子臉色鐵青地跌坐在地。

但是自己卻頭也不回地跑開。

「……晤哇!」

「喔……!?小心點!」

大河不小心失去平衡,龍兒迅速一把抓住她的手。大河圓睜的眼裡瞬間發出強烈的光芒。龍兒握著她的手用力拉起,腳陷入鬆軟雪中的大河勉強重新站好,繼續往前奔跑。握在一起的手已經分不開了。

兩個人沒有撐傘,跌跌撞撞地在下雪的夜裡逃跑,只是一味地奔跑。大河一定也同樣拚命。兩人不斷吐出白霧專心奔跑,一心只想逃離那個地方。

泰子自私的保護慾望擋在自認空虛的龍兒面前,使他認為無法呼應泰子就失去存在意義。另一方面,大河的母親想把大河從龍兒身邊帶走,也成為他們的阻礙。

這一切對龍兒來說都是敵人,因此以嚴詞攻擊取伐棍棒毆打後,他也只能轉身逃跑。

他身旁有大河。

龍兒重新握緊大河的手,毫不隱藏自己的掌心滿是汗水。

在逃走的瞬間,這隻手想要的,以及想要這隻手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大河的手。龍兒想和大河一起逃離,而且大河也是。雖然不清楚阻擋在大河面前的敵人全貌,但是能夠確定她希望在被帶走之前和龍兒一起逃離。

兩名母親會開車追來吧?所以他們盡量逃進車輛無法通行的窄小巷弄,從住宅區之間穿越,然後漫無目的地亂竄。接著、然後──問題是。

問題是說真的……

「要過橋了,小心一點。」

只要龍兒選擇問一聲並且得到回答就以足夠。

「橋……」

「我們過橋去隔壁城鎮搭公交車,繼續待在這裡會被抓到,搭電車也跑不遠。」

只要問出大河的心情就夠了。然後我要將自己那份複雜而且即將滿溢的心情,盡情向大河傾訴。只要這樣就好。聽到大河親口說出對我的真實感受,以及自己又是如何看待大河。好想問、好想說──只是如此而已。

如果這麼簡單就能解決,相信世界也會為之變色,一切都有嶄新的開始。龍兒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臟正在瘋狂跳動。

然而事情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每次呼吸,低於冰點的空氣就會傷害呼吸器官的細胞。在不斷從天上飄下的白雪另一頭,兩排街燈照亮大橋上的人行道,光線顯得十分朦朧。這條路跨過晚上看起來一片漆黑的河流通往隔壁城鎮,但是前方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因為是漫無目的地逃離,所以根本不知道最後會到達何處。

龍兒朝有枯草掩護的河濱步道走去,現在只能前進。拉著大河的他小心注意四周,然後穿越雙線道車道。他們兩人趁著小卡車發出吵雜聲響開上水泥大橋時,偷偷跑到橋上。

但是。

「……啊,錢!」

有錢才能搭公交車。都已經走到橋的三分之一,兩人才想起這麼簡單的事情。

「糟糕!對了,沒有帶錢!」

沒有停下腳步的龍兒忍不住蹙眉。居然在這個時候犯下這種失誤。錢包里只有零錢,家用金融卡沒帶出來,而從阿爾卑斯那裡拿到的薪水,又被自己摔在泰子腳邊。

「別擔心!我身上應該有不少錢!」

大河邊跑邊從口袋拿出貓臉錢包,放開牽著龍兒的手,用凍僵的手指拉開拉鏈:

「你看你看,一〇〇〇〇元鈔票有一張、兩張……」

「邊跑邊做這種事很危險的,小心等一下跌倒。」

「可是要先確認一下!你也不放心吧?還有一〇〇〇元鈔票二、三、四……沒有零錢。」

大河以笨拙的手法,開始數起掏出來的鈔票。接著──

「啊、口袋裡有沙沙聲,難道是鈔票?啊、什麼嘛,原來是收據。」

就在她嘟嘴的瞬間,河面突然颳起一陣夾雜雪花的大風,從側面吹向正在過橋的兩人。

大風瞬間吹走露出敞開錢包的二四〇〇〇元鈔票。

「……」

「……」

兩個人說不出半句話來。

鈔票乘著強風翩翩起舞、愈飛愈高,一下子往左一下子往右,彷彿在捉弄兩人的視線。「啊、啊、啊。」、「喔、喔、喔。」……從旁人眼中看來,恐怕會認為這兩個怪人正在召喚死去海狗消失在空中的靈魂。可是大河與龍兒相當認真,拚命伸手想抓住在空中飛舞的鈔票。然而鈔票就像在嘲笑兩人,隨著橋下吹來的風改變方向。

「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喔!」

兩人跟著風,三步並做兩步穿越馬路上斷續的車陣,一起衝到欄杆前面伸手一抓。

「……」

「……」

二四〇〇〇元的鈔票刻意掠過兩人伸出的手指,飄然飛落漆黑的河面。

橋上兩人的手指空虛划過細雪飛舞的天空往下伸,只是已經看不見底下的河面漂浮任何東西。無論怎麼哭泣、如何呼喚,河水永不止息,而且毫不留情。

兩人同時看向彼此。

「……」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你你你這傢伙幹嘛一臉瞭然於心的冷靜表情……這下子該怎麼辦!?」

「……」

大河抓著欄杆往下看,龍兒的姿勢與在一旁大叫的大河相同。他並不是瞭然於心,而是愣住了。說不出話是因為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連想叫都叫不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

是那個嗎?

所謂的「天譴」?因果報應?

不斷飄落的雪紛紛落入流動的河裡。龍兒傻傻望著,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對於犧牲人生、生下自己並且撫養長大的母親說出「那是錯的」的罪有這麼重嗎?不過我所說的都是事實,不把我生下來才是正確的選擇。我只是喊出事實,就落得這般下場嗎?就該有這番遭遇嗎?

不斷說些華而不實的話,不斷忍耐再忍耐,最後變成犧牲。如果不這麼做、不對命運低頭,我便無法活下去嗎?我連公交車也不能搭嗎?

有這麼罪孽深重嗎?

「到底該怎麼辦啊!?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大河不斷重複這幾個字,同時雙手抱頭擺出課堂上打瞌睡的姿勢,趴在欄杆上。

兩個人都無話可說。

在動彈不得的龍兒身邊,穿著雪白安哥拉外套的肩膀也屏息僵住。細小雪片不斷落在她的肩膀、龍兒剛才幫她包住頭和雙頰的克什米爾圍巾,還有流泄背後的捲髮上,一片接著一片,無窮無盡。龍兒的羽絨夾克肩上、背上,還有臉上也滿是雪花。

從河岸步道到大橋上。

神聖情人節的晚上八點。

白雪在夜空里飛舞,地上結起有如冰沙的薄冰。兩人終於停下腳步。

看向大橋另一端──那裡是普通的住宅區,家家戶戶燈火通明,燈光全隔著白色霧氣。在持續無聲飄落的白雪隔絕下,無法抵達的大橋盡頭,彷彿是遙不可及的世界。

沒錢不能搭公交車也不能搭電車,哪裡也去不了。或許是天氣冷的關係,身體不停發抖。光是站在原地不動幾分鐘,關節已經冷到發僵。但是保時捷或許會趁他們兩人站在這裡時追上,不能繼續發獃。

這個世界上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

龍兒看向大河彎起的纖細背部,思考大河在想什麼。不安、絕望、後悔──總之可以確定她正在詛咒自己的笨拙。只見她纖細的手指,緊緊抓住龍兒圍巾守護的腦袋到了發抖的地步。其實她更想把頭髮抓亂吧?

「龍兒,怎麼辦?」

龍兒無法回答,只能呆立在雪中,連一句「妳想怎麼做?」都問不出口。

問不出口是否因為這句話包含要大河負責的意思?我只是按照妳的希望去做、錯不在我、我是個要女人背負逃亡責任的男人──不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但是問不出「大河想怎麼做」的恐懼確實存在,只不過龍兒害怕其它事。

龍兒發現自己只是拚命假裝忙著逃跑,企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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