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閥名門貴族桑克瑞得家迎接這位「養女」,是在寒冬中的某一天。
當時還是個少年的克勞斯·桑克瑞得,正在他白己的房間里看書。
從窗口放眼望去的田地里,冬天的農作物結實累累,有幾個農夫正在悠閑地工作。
當克勞斯不經意地從書本上抬起頭來時,看到一輛馬車行駛在田地間的一條道路上。
橙色的夕陽照在馬車後,馬車就像在追逐自己長長的影子般,正朝向宅邸駛來。
克勞斯在手中的書本夾上書籤後,合上書本,起身迎接。
父親與祖父這時都正好在王都,宅邸里雖然有家臣和親戚貴族,但就立場而言,地位最高的是少年克勞斯。他一看到馬車,立刻起身迎接,也是出於自己的責任感。
關於馬車裡坐的是誰,他早已收到通知,所以心裡有數。
一位親戚貴族驟逝,所以就由他們家收養所遺留下來的獨生女。雖然這女孩跟他出身同一個家族,卻沒有直接的血緣聯繫。雖然由其他親戚收養也未嘗不可,但對這變成孤兒的可憐女孩來說,親戚們還是一致覺得「至少要找個好人家」,結果就決定送到桑克瑞得家來。
而且她還是二王子指腹為婚的妻子。克勞斯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機緣促成了這件事,但也似乎正因如此,收養她的家庭地位不能比她原來生長的家庭更低,否則就不太妥當了。
馬車進了桑克瑞得家門,在庭院里停下來。
克勞斯與其他家臣一起在寬闊的玄關迎接這個女孩。
從馬車下來的,是克勞斯僅知道姓名與面孔的親戚貴族,還有不曾見過的綠髮少女。
他聽說少女比自己小八歲。她畏畏縮縮、迷惑地看著周圍,笨拙地行了一禮。
克勞斯讓大人們在樓下談話,把這個少女帶到了自己的房間。因為他想先跟女孩以小孩同伴的身份聊聊天,不要讓大人插嘴。
少女名叫妮娜。
她一邊以膽怯的眼神看著比自己年長的克勞斯,一邊以適合貴族禮儀的方式打招呼。這招呼似乎是出於親戚貴族情急之下的教導,看起來相當明顯地不自然。
「謹向克、克勞斯大人問好——嗯……從今人起要給您添麻煩——」
少女語無倫次斷斷續續地說道,像是拚命地在宣讀劇本,克勞斯笑著對她說道:
「你不必這麼緊張啦!我對這種招呼方式也很沒輒呢!」
克勞斯體貼地如此說道,妮娜紅了臉,低下頭去:
「……很抱歉,克勞斯大人——我還完全不懂得規炬……」
那聲音就像快哭出來一樣。
她究竟懷抱著多麼不安的心情來到這裡呢——克勞斯也稍微察覺到了。桑克瑞得家在阿爾謝夫是少數的名門貴族之一,要成為這裡的養女,當然也必須具備與其相稱的資質,世人一定是這麼認為的。
但是克勞斯覺得這種想法非常愚蠢。只不過是家族正好興盛,並且有幸得以維持至今罷了,與其他貴族也沒有什麼很大的不同。
少女應該是一直受到親戚的警告吧!「不可以舉止粗魯!」「一定要懂得禮節」——克勞斯可以想像得出,親戚們是以什麼樣的嘴臉如此警告這個父母才剛過世的少女。
「我對你父親和母親的事感到很遺憾——」
克勞斯壓低了聲音說道。妮娜細瘦的雙肩震動了一下。
克勞斯露出略顯黯然的微笑。
「……你一定也有很多不安吧?不過,以後就不要緊了。就像你過世的父母在安心地守護你一樣,我也會保護你的。所以你放心,就把這裡當作自己家吧!我想你一定會很快就習慣的。」
他以溫柔的口氣如此說道。
少女還是低著頭——
過了一會兒,淚水自她的眼眶滴落。
是因為那根緊張的線斷了呢,還是有別的理由,總之少女無聲地、盡情地哭了出來。
克勞斯抱住她瘦小的肩膀,撫摸著她的背。
克勞斯的母親也不在了,他已經記不太清楚她過世時的樣子,但卻依稀還記得自己有一陣子非常寂寞。
而她則是突然失去了父母親,而且完全沒人關心她本人的意願,就被送到這完全不了解的家庭來。在她幼小的心靈里會有多麼不安,這實在不難想像。
妮娜還在無聲地哭泣著,克勞斯在撫摸她的背一會兒後,在她耳邊低語道:
「……平靜下來了嗎?」
「……是的,克勞斯大人——」
回答的是帶有哭聲的稚嫩聲音。
克勞斯輕輕歪著頭,以沉穩的口氣問妮娜道: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妹妹了,對吧?」
「——咦?」
妮娜抬起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克勞斯。克勞斯微笑地繼續說道:
「既然這樣,你不叫我哥哥,卻還是叫我『克勞斯大人』嗎?」
聽到他的提議,妮娜顯得有點驚慌。
「呃——啊……可、可是,我們不是真正的兄妹——」
對這早巳料想得到的回答,克勞斯臉上露出微笑,卻在心裡痛罵那些親戚貴族們。
為了要在只是「養女」的她和克勞斯之間明確地划出一條線,他們一定對她灌輸了多餘的事。這是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的,正是因為如此,克勞斯一見到她,才要把她從他們身邊帶走。
沒有血緣關係的養女,想要跟名門桑克瑞得家的長子平起平坐地對話,簡直是自不量力——親戚貴族們一定是妄自尊大地如此告訴她,克勞斯的眼前浮現他們的身影。
所謂的貴族,常喜歡極端誇大「權威」與「尊嚴」。
他們是與桑克瑞得「有關的人」。他們所仕奉的桑克瑞得家,是充滿權威與尊嚴的,是其他小貴族所無法與其平起平坐的高貴存在——他們就是有這種接近信仰的奇怪想法。
而與此同時,對於將自己的信仰強加在他人身上,他們也絲毫不會感到懷疑。
少女到底被他們灌輸了什麼,不用問也可以知道。而對其內容,克勞斯甚至厭惡到想吐。
「嗯……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克勞斯對少女保持微笑,轉向桌子把剛剛正在讀的書拿起來。
他對一臉困惑、呆站著不動的妮娜招招手,她才畏畏縮縮地踏著膽怯的腳步走過來。
「請看這個。」
克勞斯在少女面前展開書本。
那是一本常見的童話書,說的是自古某個有名的童話,主角是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
同樣被當作孤兒養育長大的兩人,某天受到某個壞魔女的詛咒。然後哥哥瞎了眼,弟弟則是跛了腳——但是兩人還是同心協力繼續旅行,總算解除了魔女的詛咒,掌握到幸福,可說是相當天真的故事。
少女當然也聽過這個故事。
克勞斯指出書中的一頁說:
「這兩個人也沒有血緣關係。弟弟叫他作哥哥,哥哥也把他當作弟弟對待。沒錯吧?」
克勞斯笑著,妮娜卻還是一臉困惑的表情。
「可是,那是——童話故事。」
她明明年紀幼小,卻以自我警惕的聲音如此說。
克勞斯一邊以手指翻弄著書本,一邊把手放在少女的肩膀上。
「你不知道嗎?童話里有很多地方是真實的喔!」
「……真實——?」
「沒錯,像是心意比金錢更重要啦,或是惡人有惡報、好心有好報啦——」
克勞斯說著嘆了口氣。他那樂觀的話與態度恰恰形成了對比,讓少女感到不解。
克勞斯苦笑道:
「嗯,現實生活中也許『不是這樣』,但要是做『這樣的事』的話,應該還是會有收穫的吧?在這個故事裡,這對兄弟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卻把彼此當作『哥哥』和『弟弟』,我想兄妹應該也適用這個例子吧?」
克勞斯以略為開玩笑的口氣如此說道,等待著少女的反應。
「——請問……」
少女以沙啞的聲音說道。克勞斯蹲下來,凝視著她的臉。
「嗯,什麼事呢?」
「……為什麼您要對我這種人這麼好呢——?」
這年幼小孩的提問,讓克勞斯感到心痛。會抱有這種疑問,可見她對桑克瑞得家所抱有的不安有多深。而把這種資訊灌輸給她的,就是其他貴族們。
要是不趁現在消除她的不安的話,她一定無法融入這個家的——克勞斯確切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