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十二.在黑暗中彷徨的人們

生於世上的人們,擁有各式各樣的頭銜。

有商人或獵人等表示職業者;也有軍務卿、政務卿等表示職位者;以及貴族、王室、平民等表示身份者——

這些頭銜是在文明與社會中所產生、在眾人共同生活中被細分化,而也有人是一出生就擁有了這頭銜。

少年擁有的頭銜就是「二王子」。

當他出生時,似乎還並非如此。不過,出生後沒多久就變成了「那樣」,少年從此被賦予以王室身份生存的命運。

次於皇太子的第二位王子——只要皇太子沒有遭逢不幸,他就絕對無法躍居上位,這是一開始就決定好了,也就是說,他等於是皇太子的替代品——

他所有的命運都不能由自己決定,而是被「皇太子」的生死所左右。

少年如此了解到自己頭銜的意義,是在他還小的時候。從他有意識以來,這認知只有不斷增強,從未絲毫減弱過。

他開始擁有這種意識後沒多久,某一天——二王子以王室的身份被招待至鄰國出訪。

他所出訪的對象,是有史以來即與自己國家長久對立的西北方大國塔多姆。因顧慮到危險,皇太子無法親自前往,但即使如此,還是選中少年這個二王子做為「替身」。

在此之前,二王子從未踏出自己所出生的國家一步。雖說是皇太子的替身,但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很開心能取代一向討厭的哥哥出訪。

從阿爾謝夫到塔多姆的路途遙遠,他就這樣過了好幾天坐在馬車上搖搖晃晃的日子。

就在二王子對從窗口所看見的天空、大地、森林與河川已看膩了,終於明白旅行並不是那麼有趣的時候,才好不容易越過了國境,到達塔多姆國境的某條街上。

塔多姆的領地相當廣大,從國境到塔多姆王都的旅途太過艱辛,因此預定由兩國的代表人在這條街上進行會談。

席間,塔多姆表示希望獲得佛爾南神殿所生產的大地輝石,而阿爾謝夫則想要札卡多神殿所生產的火之輝石。就在討論交換條件的政治性討價還價場合中,二王子以招牌般的形式被眾人拱了出來。

正因為他是塊招牌,所以只要出現在哪兒就好了。

二王子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要做,只是過著滯留在異國的日子。

從街上往下走的塔多姆土地,是一片沙海。當然,塔多姆的領土絕非僅僅是一片沙漠,但確實有相當大的範圍被沙所覆蓋。因此,塔多姆的糧食和經濟狀況並不是很好。

即使如此,位於國境附近的這條街道還是因便於交易而蒙受其惠,但這種情形卻只是徒增貧富的差距。

滯留異國期間的某一天,二王子和母親、也就是第二王妃一起上街。因為母親想要塔多姆的工藝品,就在當地的貴族帶領下前往手工藝品店。

那手工藝品是街上的特產,金屬箱上刻有精緻的花紋,再以寶石裝飾,相當華麗。在富商或貴族們的宅邸里,常當作日常用品來裝飾,但並非庶民可以輕易得手的。

販賣的商店為了迎接富裕的顧客,也建起了宛如美術館的華麗建築物。

當母親與簇擁著的貴族們正在商人的引領下欣賞陳列的工藝品時——二王子悄悄地躲開了隨從們的眼線,繞到了商店後方。

就在孩子般好奇心的驅使下,不知世事的王子來到了少有人煙的中庭。

那裡是跟外面商店氣氛完全不同的簡陋工作室。少年從似乎快崩塌的老舊石壁上的窗戶窺視著工作室的內部。

在微暗中,有幾個工匠正默默地忙祿不已——

其中混有拱著背的小孩。小孩以充滿血絲的雙眼專註地面對金屬板,用尚嫌笨拙的手操作著木錘與鑿子。身邊的成人工匠則正切割著寶石,修飾其形狀。

每個人的身材都十分瘦削,身上的衣服也很簡陋,透過窗戶窺視,他們看起來就像只裹著一層薄薄的布一樣。

相對地,從窗口窺視的二王子,身上穿的是符合王室身份、閃耀而整齊的衣飾。

二王子的心情變得很微妙。

他所感受到的並不是悲哀或同情,而是自己在這裡窺視著他們,身上卻穿著整齊的衣飾,這件事讓他覺得非常不自然,感覺很差。

手握鑿子的少年,用絲毫不帶感情的雙眼,默默地揮動著木錘,在金屬上雕刻著花紋。

阿爾謝夫也有像窗戶另一側那樣的工匠。只是就二王子所知,他們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以他所僅知的少數實例來說,工匠身上所穿的衣服跟體格就完全不同,最重要的是——他們的眼神不同。眼前的這些人毫無生氣,簡直就像是毫無意志地做著動作的人偶。

王子感覺背上冒出冷汗,從窗口後退了幾步。

背部碰到了某人。

王子回頭一看,那裡站著一個高高瘦瘦的老人。他身上裹著襤褸的布,手上握著喬木手杖。凹陷的雙眼有如昆蟲般,悠然自得地讓人無法看出他在想些什麼。

老人以懷疑的眼神俯視著王子,斷斷續續地說道:

「——您看起來不應該到這種地方來——是迷路了嗎?」

王子被這麼一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當場一屁股跌坐在地,因為他嚇得腿都軟了。

「若是您希望,我就帶您到您想去的地方吧——」

老人以沙啞的聲音說道,繼續俯視著王子。

王子抬頭看著老人,這才發現老人缺了一條胳膊,他肩膀一帶是鼓起來的,本來應該有手臂的地方卻憑空消失了。

「你、你的手——」

王子不禁舉手指道。老人連笑也沒笑地說道:

「真是失禮。嚇到您了嗎?這是我年輕時在戰爭中失去的。」

老人以缺乏抑揚頓挫的語調說道。

「我們與以榭卜拉茲山地為根據地的北方民族作戰,因而才受了這個傷。我知道您看了不舒服,尚請見諒。」

王子仔細地盯著那缺了胳膊的肩膀。

仔細一看,老人的細瘦手腕上滿是傷痕。雖然全都已癒合,但那傷看起來像是出於刀刃所傷,相當醒目。

「北方……民族?」

「——您不知道嗎?」

聽到老人這麼問,王子點點頭。

「他們住在北方的山上,有時會下山幹些盜賊的勾當,都是些不服從王威的可惡傢伙。」

老人的聲音聽起來很沉靜,從這分沉靜中,王子可以感受到一種威嚴。

老人深深地嘆息道:

「這個國家本來就貧窮,還要對付這些害蟲——」

「這國家——很貧窮嗎?」

王子發問道,像是要打斷老人的話般。

老人眯起銳利的雙眼,俯視著依舊坐在地上的王子。

「——要不是因為貧窮,這個工作室的人也不會被賣到這裡來了吧?」

「被賣到這裡……?」

此時王子一點不知道,這世上還有被買賣的人……至少,他的祖國阿爾謝夫並沒有這樣的人存在。

老人哼了一聲說道:

「表面上,所謂的奴隸早在很久以前就消失了——但其實根本就沒這回事,接近奴隸立場的人,就這樣活生生地存在這裡,國內到處都是。他們到死前都沒有自由,也不能離開這裡,只能不斷地工作。」

王子咽了一口口水,問道:

「為什麼會貧窮呢?不是只要工作就可以獲得糧食了嗎?」

「這個嘛——這跟像您身份這麼高貴的人也許無關,簡單說來,就是各種東西的不足吧!光是生活必要的東西,在這裡就已經得不到了——就是這麼回事。也就是因為如此,人們在快餓死之際,會為了必要的東西相爭——人世間就是一再重覆這樣的事。」

老人的話聽起來相當達觀,但卻又包含了嘲諷般的意味。

王子顫抖著,他無法相信老人的話。因為王子一點都不知道竟然有這樣的國家,竟然有人們如此地為生活所迫。

在阿爾謝夫,人們不曾受過飢餓之苦,農作物總是幾乎收成過剩。說得極端一點,就算硬是不想工作,跑到森林去也不會餓死。

但是,在領土多為貧瘠土壤的這個國家,似乎不但有人餓死,也有人賣身以求得溫飽。

王子茫然不知所措,依舊無法站起身。

——這太沒道理了——

他強烈地如此覺得。

出生的地點不同,出生的時間不同,還有出生的立場不同——只是因為如此,自己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命運,這讓他覺得太不合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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