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魔感冒戀愛感冒

您看過晴天與雨天的分界嗎?

請想像自己站在傾盆大雨之中,側耳聆聽水滴敲打路面的聲響。擦掉沿著臉流下的雨水向前看,幾步外便是遍地和煦的陽光,路面也沒有被雨打濕的痕迹。晴天與雨天的分界線就在眼前。如此不可思議的景象,我小時候曾看過一次。

那年冬天,我再三想起那個情景。

有一隻老鼠在冰冷的雨中奔跑。那當然是我。我努力想奔向晴天,然而晴天明明就在眼前,卻如夏日陽炎般不斷溜走。站在那片陽光中的,便是我心儀的黑髮少女。她身邊是那般溫暖、靜謐,神的真善美滿溢,多半也芬芳馥郁。相對的,我又如何?我身邊不要說神的真善美,滿溢的是方剛血氣,淋濕這一身的是哀嘆自己笨拙苦鬥的淚,狂嘯肆虐的是戀愛的暴風。

她走在感冒之神大顯神威的路上,仍舊在無意中成為歲末京城的主角。對此她本人毫不知情,恐怕至今仍不知情。

另一方面,我被感冒之神打倒了。高燒折磨著我,劇烈咳嗽扭絞著我的肺,我蜷縮在萬年鋪蓋里度日,無法追隨她,只能一味沉浸在幻想里。我想我終究無法得到主角寶座,只能屈居於路旁石塊的角色,命運註定我要寂寞地過年啊。

然而,一切便是在這萬年鋪蓋里發生的。

這是她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在命運的方便主義驅使下,路旁的石塊終於自萬年鋪蓋中崛起。

那年秋天,我在學園祭的奮鬥值得嘉獎。若撇開受神明的方便主義庇蔭這部分,說我的努力是「搏命」也不為過,理當在京都市政府前廣場接受京都市長表揚,讓兔女郎磨贈挨擦。

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甚至從工學院校舍屋頂凌空飛躍,硬闖學園祭的街頭流動戲劇,擔任戲份吃重的主角。再往前追溯,在夏天的舊書市集里,為了得到她心愛的圖畫書,我與列強圍火鍋而坐,展開一場死斗。春天百鬼夜行的街上,即使慘遭蹂躪踐踏,我仍不屈不撓。如此精誠所至,照理說任何金石都應為我大開。然而,黑髮少女之城難攻不克。

至於多數人認為我避開決定性的方法、刻意挑遠路迂迴而行的異論,在此暫時不予置評。這些待日後再行思考。

首先,我最不明白的是,她對我是怎麼想的。究竟,她是否拿我當一個男人,不,至少拿我當一個對等的人類來看待?

我不知道。

因此,我無法直搗黃龍。

真是對不起,但要解釋我當時的心情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因為在那之前,我一直醉心於其他有趣的事物,疏於鍛煉男女之間的交際手腕。我一心以為這些手腕,是打扮得光鮮亮麗的紳士淑女在盛大的化裝舞會中浸淫的成人享受,距離我這樣的孩子非常遙遠。一個尚未做好心理準備的人,實在難以考慮到對方的心情,就連抓住自己如棉花糖般飄忽不定的心情都不容易。

然而,我記得在學園祭的流動戲劇《乖僻王》即將落幕時,意想不到的奇遇讓學長出現在我面前,不知為何,當時我感到一陣心安。也許這是因為我經常與學長在路上偶遇,但除此之外,更令人難以忘懷的,是學長依照旁白指示抱住我時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學園祭結束之後,我仍不時想起當時的事。每次我都不由自主地發著呆。當然,我平常就不是什麼精神奕奕的人,但這「發獃」可是「呆」中之「呆」,要是有「世界發獃錦標賽」,肯定足以讓我當選日本國手,是烈火真金之呆。每次像這樣發獃之後,我會坐立難安,控制不了自己,要不就猛打房裡的緋鯉布偶,要不就用力擠扁它。可憐的緋鯉,我真是對不起它。而每每對緋鯉施暴之後,我一定會全身虛脫。

就這樣,十一月過去,時序進入了十二月。

我每天都過著到學校上課、然後不時發獃的日子。

將坐鎮東方的群山染成溫暖紅色的楓葉漸漸散去,冬天的腳步愈來愈近。在街上吐著白氣,抬頭望向行道樹的樹梢,我發現寒冷的冬天已經完全將京都籠罩,不留一絲縫隙。

十二月剛邁人中旬,我在大學的中央食堂里大口享用溫泉蛋、味噌湯和白飯時,樋口先生在我對面坐下。他身穿深藍色的浴衣且披了一件古早警匪片風情的舊外套。「嗨,總算找到你了。」樋口先生說完,微微一笑,模樣有些憔悴。

「您怎麼了?看起來沒什麼精神。」

「最近弟子和羽貫都不來,我沒得吃,肚子太餓,餓得我頭好痛。」

「這怎麼行!」

我連忙掏出兩百元借他,他立刻站起身,不久便端著擱著溫泉蛋、味嘗湯和白飯的托盤迴來,像只飢餓的野狗般狼吞虎咽起來。

「羽貫小姐還好嗎?「

「就是不好。她重感冒,卧病在床。吃飯的門路病倒,害我也差點餓死。」

據他說羽貫小姐幾天前就一直咳個不停,兩天前發起高燒,牙醫診所的工作也請假,躺在公寓里。一想到那位熱愛狂飲的高傲美人躺在被窩裡猛咳的模樣,實在太過不忍,令我坐立難安。下午的課根本不重要,就算被當我也應該去探望羽貫小姐。因為她和樋口先生可是為我的大學生活開闢新天地的恩人。

「既然你要去,那我也去好了。所幸肚子也填飽了。」

我和樋口先生走出中央食堂,離開了落葉沙沙作響的大學校園。天上暗雲低垂,刮著冷風。

在前往羽貫小姐的公寓途中,我們先繞到東大路的超市,買了很多對治療感冒有幫助的水果和優格。這些營養豐富的食物,一定能夠趕跑住在羽貫小姐體內的感冒之神吧。我和樋口先生提著圓鼓鼓的塑膠袋,沿東鞍馬口通往高野川走去。

羽貫小姐的住處是高野川畔一棟還很新的公寓。

我們一按門鈴,身穿粉紅色睡衣罩著開襟衫的羽貫小姐便為我們開門。凌亂的頭髮披落在她的臉上,模樣很憔悴。她露出微笑,但那笑臉絲毫不見在先斗町街上一同暢飲那晚的堅毅神情。

「你來看我啊。」

「我聽樋口先生說您感冒,擔心得不得了。看來您好像發燒得很厲害,請快躺下休息。」

小巧的房間整齊可愛,四方形的白色加濕器吐出溫潤的蒸氣。我將買來的食材放進冰箱,羽貫小姐鑽進鵝黃色被子里只露出臉蛋。因為有酒,我便加了糖和蛋做了蛋蜜酒。「蛋蜜酒呀,不要加蛋和糖喔。」羽貫小姐在被窩裡口齒不清地交代,但我回說「這可不行」。

樋口先生端坐在羽貫小姐身旁,將手放在她的額頭上。

「你燒得可以煎蛋了。燒成這樣是想怎樣?」

「又不是我自己愛的。」

「會感冒都是因為精神散漫。看看我。」

「樋口不會感冒是因為沒有壓力,不然就是因為你是笨蛋。」

「不閉嘴感冒會惡化喔!閉嘴閉嘴。」

樋口先生說著,拿冷敷用的藍色貼布想貼在羽貫小姐嘴上。除此之外,他什麼忙都沒幫上。

蛋蜜酒做好了,羽貫小姐從被窩裡爬起來喝。「我本來很瞧不起這東西,沒想到還真好喝。」看她喝得開心,真教人高興。

「樋口,你連探病的禮物都叫她買啊?竟然好意思空手來探病!」

「喂喂,不能對我有任何期待。」

「沒想到原來樋口也會探病。因為沒指望你,老實說還真有點高興。」

「因為碰巧遇到她。」

聽樋口先生這麼說,羽貫小姐便沖著我露出非常可愛的笑容。她因為發燒雙眼水汪汪的,真是美麗極了。樋口先生則大口吃起為了探望羽貫小姐而買的布丁。

羽貫小姐喝完蛋蜜酒,便倒在被窩裡,說起她在發燒之中做的夢。

「感冒的時候,總會做一些古怪離奇的夢。」她喃喃地說。

但是不久之後,我才知道羽貫小姐得的是一種特別的感冒。

我的宿舍在北白川的東小倉町。

那是一棟幾近於廢墟的木造公寓,把閑靜住宅區的氣氛破壞殆盡,令人不由得聯想起風雲乖僻城。我的房間位在二樓邊間,一打開窗戶,疏水道的行道樹便近在咫尺。現在樹葉落盡,可以望見疏水道對面空曠的大學操場。

每天我都是天黑以後才從大學回來。在鋪滿碎石的公寓前停好腳踏車,一踏進玄關,便看見燈罩下燈泡照亮了散亂一地的鞋子。抬頭瞪著在昏暗中發光的燈泡,心中備感凄涼。入冬後,我的拖鞋不知道被誰偷了,光著腳走在木板走廊上,冬天的寒意直接從腳底滲透進來。

同組實驗的同伴感冒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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