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二 紅雪

雪花飛舞。

隱約釋放出紅色微光的異樣雪花。

在滿布雲朵的天空中能夠見到的範圍內,全部包覆上一層淺桃色的膜,數千萬的光芒碎片從表層凋零剝落,被風帶著飄落地面。

可是沒有一片雪落到地上,而是消失在分隔雲與大地的大氣某處,沒留下光芒。所以如果視線往下,只會看到和平常沒兩樣的庭院景色,以及被風擾動的樹叢,只有池水面隱約倒映了天空淺紅色的光芒。

豐日跪在地上,視線始終落在水面上。

比想像中還快,根本不到十天。

他從懷中拿出成把的細長紙捻,那是印著鎮火紋樣的符紙。紙捻投進池子里馬上散開沉沒。看樣子必須在皇宮四周刻上鎮火封印才行,這樣應該能夠暫時安心吧。

「豐大人。」

背後突然有人叫住他。

他起身回頭,樹蔭底下站著那位蝴蝶髮型的女童。

「不可以到外面來。」

女孩跑近,抓住豐日白衣的袖子。

「大家都在說這是不好的預兆,也會出現好多化生。」

「你不可以出來。快進到屋頂底下。」

「所以我才來找豐大人。」

「我無所謂。我就算遇到化生也不會有事。」

腳會被撕裂;手臂會被啃蝕;全身會被燒成黑炭。

再加上——雖然無法實現,但他真心希望化生能夠毀滅這副軀體。

可是蝴蝶髮型的女孩沒打算放開衣袖。

「……豐大人為什麼想要尋死?」

豐日輕輕屏息,接著慢慢把氣吐出口,避免自己內心的動搖被識破。

「我沒有想要死,只是……無聊罷了。」

這種小孩子也救不了我吧——豐日如此心想,同時回答。

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假設這片土地全變成了焦土,人類一個不剩地全遭毀滅,到時候獨自佇立在黃昏之下的自己該怎麼辦?

應該笑嗎?或者該吟一首歌?

「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

女童拉近緊握的衣袖說。

豐日沉默了一會兒後,摸了摸蝴蝶模樣的頭髮。

「不可能的。」

「因為豐大人是神人……只有偉大的公主才能夠嫁給您嗎?」

她以認真的眼神說。豐日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什麼。

「……你渴望成為公主嗎?」

他只好苦笑著轉移話題。

「不是的。」

「你的氣質也很好,或許很適合華麗的衣裳呢,公主。」

「請叫我的名字。」

被稱作公主的女孩眼裡嗆著淚水,聲音蘊含怒意。可是豐日不曉得她的名字,他決定今後都要故意叫她「公主」。

「我不能待在豐大人身邊嗎?」

這該如何回答呢?

我該怎麼說,才能切斷她的期望呢?豐日一直想著,然後開口:

「我是逆天而行的人,無法和其他人一起在同一個地方生活。」

「那麼,請帶我走。」

那時她沒說完的就是這句話呀——豐日心想。自己這麼想見某個人、想和某個人說話到連這麼小的女孩子都同情我嗎?他忍不住再度苦笑。

「恕我拒絕。」

「可是豐大人有好幾位新娘,我也——」

「那些都不是我的妻子。」

豐日打斷公主的話,眼睛一陣濕。

那些女孩全是人民呈上來的。我沒有妻子,因為我無法和人類女子生孩子,這正是我無法與人類共同生存的證據。

「你們總有一天會留下我一個人死去。」

「只要有人能待在豐大人的身邊就行了嗎?」

豐日再度凝視公主的臉。

「是誰都無所謂嗎?」

他好一陣子無法回應。

他不曾想過這點,不過確實如此。

恐怕真的是誰都無所謂,只要有人能夠阻斷孤獨和無趣就好。事實上豐日就是這樣走過悠長的歲月,與那些人只在這數也數不盡的漫長人生中留下一次接觸。

他仰望天空。

櫻色光芒染紅的天空不斷吐出紅雪。

就算能夠阻止這次降臨,也消滅不了化生。人類總有一天會滅亡。

既然這樣——

豐日的視線回到蝴蝶狀頭髮上。頭髮底下明亮的眼睛凝視著豐日。

可怕的想法浮上腦海。

這個女孩子很強。「只當作活祭品真浪費」。

可是我真的能夠辦到那件事嗎?

「……豐大人?」

「快回去。」

「豐大人也一起走,大家都很擔心。」

豐日咬唇甩開公主抓住袖子的手,轉身背對她。

「夠了,回去,你妨礙到我了。」

他已經無法繼續看著她的臉。

這是——比將她常作活祭品殺掉更惡劣過份的事情,可是豐日腦中已經開始描繪起具體的情況。有好多事情必須問問千木良才行。

「……對不起。」

背後傳來聲音,接著過了一段令人有些呼吸困難的時間後,終於聽見踏著砂礫遠去的腳步聲。豐日嘆口氣看向池子。

倒映在水面的天空不斷飛舞著紅雪。

*

伊月回到清涼殿時,宮中早已騷動吵鬧不已。女官們在走廊上大步來回。

「吟詩會中止了。」

「女御發熱倒下了。」

「總之別到外面去。」

不斷聽見這些對話,讓她實在沒有勇氣大剌剌地踏進夜御殿去。

她悄悄走在通往仁壽殿的走廊上。已經換上巫女服裝的伊月相當醒目,擦身而過的女官們轉過頭想要和她說些什麼,伊月只是跟著點頭致意。大概所有人都知道伊月昨晚被天皇招進殿內侍寢了吧。

她偷偷看了看仁壽殿大廳,冰冷偌大的木造房間里早已有好幾名公卿在裡面。仁壽殿平常只用在宴會或盛大慶典,現在要在這內殿商討國事,意味著商議內容相當機密且重要。

——看來沒機會和豐日談話。

她把身子探出走廊,仰望雲朵染著不祥光芒的天空,強風狠狠地吹亂片片飄落的閃耀雪粒。不曉得那些雪片消失在天空何處,沒有落到地面上反而令人感覺不舒服。

——紅雪。

——豐日提過。

伊月想起上個月從豐日口中聽到關於霞樓的事。豐日的記憶也被三百年的歲月給風化了嗎?他說得相當含糊、斷斷續續,但他的確提到了紅雪。

——現在是同樣狀況?

伊月相當不安。

「外槻宮大人?」

背後突然有人出聲喊她。

一回頭,只見走廊中央站了位穿著華服的女御。是為子。明明還是清晨時分,她的打扮卻同樣無懈可擊。

「您早。」

伊月退後一步點頭鞠躬。

「外槻宮大人昨晚辛苦了。今天早上臉色不錯,真是比什麼都要令人高興呢……天空的顏色比起來就差多了。」

彷彿隨口說說般,為子微笑著。

——這個人完全不會驚訝或驚慌失措嗎?

伊月內心驚嘆不已。

「陛下人在哪裡?他有沒有說什麼?」

接二連三的問題,讓伊月有些難以招架。

「……呃,因為我出來時,他還在睡……」

為子睜大細長的眼睛。

「陛下還在睡?」

她的口氣可謂激動。伊月嚇得往後退。

「你看到陛下睡著時的模樣了?」

「呃、是的。」

「誒誒,這個真是……」

伊月不懂為子為什麼這麼大驚小怪。難道豐日的睡臉比紅雪更值得驚訝嗎?

這時後宮突然更加吵雜。

「梨壺更衣暈倒了!」

「有人看見化生!」

「什麼?在哪兒?不、不快點逃的話——」

「女童說在外苑見到可疑的人影。」

「該怎麼辦,啊啊,這該怎麼辦才好?」

平常總是倨傲尊大、泰然自若的後宮女官們驚慌失措地兜圈子。後宮寧靜的晨間空氣被無數腳步聲及尖銳的女性聲音打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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