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歌聲。
數道稚嫩的聲音重疊,唱著清澄高亢的曲子。
每個人的歌聲都稍微有些不穩、脫拍,又彼此挨近匯聚成龐大的聲流,變化為如同乘風飛越高空鳥群般的旋律。
豐日在池邊樹叢間站著聽了好一會兒。
水面上倒映著身穿白色狩衣、腰懸太刀的童子身影。他的這副姿態幾百年來不曾改變。
抬起頭,只見一群著白衣的女孩,在隔著水池的庭園那頭鋪著木板的寬闊廂房裡,坐在地上把腳伸出屋外,朝滿布雲朵的天空唱歌,歌聲纖細空靈。從豐日所在的位置無法分辨出誰是誰。
繞過水池,來到靠近庭園廂房,一下子就看見每個人的臉,但豐日還是一個名字也想不起。
女孩們注意到豐日,停止唱歌。
「豐大人。」
其中一個在腦袋左右兩邊將頭髮紮成環狀的矮小女童朝豐日揮手。她叫什麼名字呢?
「我礙到你們了?」
「幸虧是豐大人,如果被其他人看到會被罵的。」
那位女童說,其他五人也跟著小聲呵呵笑。
「真是一首好歌,誰教你們的?」
「沒人數我們,自然就會了。」
女童歪著頭。
自然就會了,那麼這首歌是這女孩做的嗎——豐日心想。
「唱歌不是你們的工作。」
「可是千木良大人也說過音樂之心很重要。」
「你打算對其他人也用這種借口怠慢練習嗎?」
「呀啊!」
女童抱住頭。其他五人大笑出聲。
對於巫女來說,音樂的確是必需品。但活著需要享受音樂的心嗎——豐日心想。
「趁著你們還是孩子,別管使命什麼的,盡情玩要就是了。等到像我這般年紀,自然會忘記唱歌這回事。」
因為你們最後將會成為活祭品,沒有辦法長大。
豐日在心裡繼續說著。
「豐大人自己也還是孩子呀。」
女童說完笑了起來。她每次一笑,腦袋兩側紮成細環狀的頭髮就會緩緩地、緩緩地搖晃。讓豐日想到蝴蝶翅膀。就像是吟詠著短暫春天度日的蝴蝶。
「我看來像個孩子嗎?」
豐日的身高也和女孩們差不多,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他的時間從十三歲開始就停止了。女孩之中甚至有人外表看來比豐日年長。
「你的身高和我差不多喔。」
頭髮與豐日同樣高高紮起的女孩說完,站在豐日身後背對背。
「啊,真的耶。」
「豐大人好嬌小喔。」
女孩們圍上來,像撫摸貓咪般碰碰豐日的長髮或太刀的刀鞘。這麼說來豐日才注意到,她們的確比上次看到時稍微長高了些。她們就是這樣長大、追上自己、變老、衰弱,然後死去——豐日這麼想。
我必須殺了這些女孩子嗎——這想法突然湧上心頭。
不是為了人民的生存,也不是為了平息我的孤獨——純粹是想要留下這群拋下時間暫停的我,逐漸超越的年幼女孩們。
「豐大人。」
他聽到低沉的聲音,感覺到手上的觸感。
突然回過神來,那個蝴蝶髮型的女童就站在身邊。她的雙手疊在豐日手上,以帶著夜晚水面顏色的眼睛仰望豐日。
「怎麼了?為什麼露出那種表情?」
沉痛的聲音說著。豐日有些驚訝,最後牽動嘴角。
「我露出哪種表情?」
「該怎麼說,很寂寞的樣子。」
「這樣啊。」
「您又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嗎?」
豐日嘆氣,轉開視線。要去遠地的不是豐日,而是女孩。
手上感覺到有股溫暖,只見蝴蝶髮型的女童握著豐日的左手,以充滿各種想法的眼睛仰望著豐日。
「怎麼了?」
四目交會,女童的臉立刻染得像夕陽般通紅。
女童張開嘴正想說什麼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哇,哇,有人來了。」在她身後的其他女孩焦急大喊。
蝴蝶髮型的女童轉身離開豐日。
「不快點回去練習——」
「會被罵。」
女孩子們消失在倉庫內準備自己的工具,留下豐日一個人。
想不起來那個蝴蝶髮型的女孩叫什麼名字。最近大事不斷,忙得我越來越健忘。豐日在腦中搜索著記憶企圖想起,接著視線落在鋪著木板的地上。
腳步聲停在門外。豐日從現場消失,溜出庭院,直接回到樹叢里,頭也不回地邁步走開。
或許別想起來比較好。
那個女孩擁有最強的力量,恐怕將遭遇最殘忍的死法。
不知道名字的話——比較容易動手。
*
伊月打開弓場殿的木門,只見年幼的御明們手裡拿著弓跑來跑去。弓場殿是寬敞的木頭地板空間,右手邊沒有牆壁,直接連接庭院,因此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寬廣,不過身穿紅白色巫女服裝的六名女童慌張來回移動的樣子,讓人想起髒亂又狹窄的火護眾總部大屋。
有的御明自倉庫里拉出載著試射用稻草包的台車,有的在尋找裝弓箭道具的布袋,有的把弦裝上弓身。伊月想起直到剛才為止還聽見的歌聲,隱約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茜,我來看你們練習了。」
她對一旁的熟面孔出聲一喊,茜嚇了一跳轉過身,稚嫩臉龐左右紮成環狀的頭髮跟著甩動。
「啊、啊,伊月姐姐,你來啦。」
她彷彿現在才發現伊月似的回答,一邊準備把護手——保護拉弓弦手指的皮手套——戴上,伊月看到,差點忍不住笑出來。
「護手戴反啰。」
「唔呀!」
被這麼一說才注意到的茜連忙脫掉護手。這回伊月笑了出來。
「別、別笑人家。」
茜紅著臉。
「怎麼?是伊月姐啊。」
說著跑來的是與茜差不多年紀的小御明。她的頭髮在後腦勺上高高紮成亂糟糟的一束垂下,所以看來比茜稍微高一點,不過也頂多到伊月的肩膀而已。
「對不起,我們馬上開始。喂,茜,難得伊月姐來看我們,別慢吞吞的。」
「等一下等一下,桐葉別拉我。」
——對了,她叫桐葉。
伊月目送揪著茜的衣領把她拖走的御明背影,總算想起她的名字。廢火儀式結束後這一個月以來,伊月到火垂苑來看過大家練習弓箭好幾次,所以對她有印象,卻怎麼也記不起名字。
「伊月姐,我們馬上準備好,不要告訴女官喔!」
「你今天一整天都會陪我們嗎?」
其他御明們也一面準備弓箭一面對伊月說。
第一個準備完成的桐葉從「卷稻射禮」開始。所謂「卷稻射禮」是站在最近位置上射擊檯子上的筒狀稻草袋,用以調整射箭姿勢、確認射箭感覺的基本練習。
——好懷念啊。
——我還是御明時,如果也有這麼多人在,一定會過得更開心。
伊月茫然想起自己還在火垂苑時的歲月。想到再也無法見面的常和,她連忙搖頭甩掉自己的想法。
「伊月姐姐,你一結束工作就過來了嗎?」
戴好護手、綁好衣袖的茜看到伊月的弓和箭筒後問道。
「啊啊,嗯。抱歉,有點臟。」
她才剛徹夜討伐化生回來,身上的白衣被煤炭弄得漆黑,整個人疲憊得要命。
「你不累嗎?」茜露出擔心的眼神。
「不會。只要太陽升起,我就睡不著了。」
從烏雲滿布的天空很難判斷,不過現在已經是早晨了。
伊月把箭筒放在地上,從包袱取出自己的弓。
「剛才的歌,印象中好像在哪裡聽過,歌名是什麼?」
「呃,啊,那個……」
茜仍欲言又止的時候,桐葉已經回來了。她說:
「那歌昨天就聽見了,好像是從某處傳來的。」
「好像是從某處傳來的?」
「嗯,對,好像是從天上降下來的,可是去問女官,每個都說沒有聽到什麼歌聲,聽見的只有我們。大家討論著那首歌時,就順口一起唱了起來。喂,伊月姐該不會也沒聽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