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拍打著格子窗上放下的遮雨板。房間很暗。對於近似化生的女子佳乃來說,火氣是危險的,因此房裡沒有燈火,不過佳乃的眼睛能夠清楚看見,寬闊地面上描繪的多層同心圓與裝飾文字的紋樣——那是鎮火之印。
這房間與禁宮的蓮曉舍幾乎沒兩樣,不同的是這裡有泥土的味道、木頭的味道,以及樹葉摩擦聲。
被送入這裡之前,佳乃從轎子內稍微窺見外面,有些吃驚。四周是蓊鬱的森林,連好好開拓的道路都沒有。而這座離宮就建在無邊無際森林中正好空出來的一塊空地上。
「很安靜,還不錯吧?」
佳乃聽見年幼的男孩聲音而轉頭,只見隔著格子門的走廊上有個童子身影。上有群龍亂舞刺繡的黃色薄衣在黑暗中看來似乎微微發光。
佳乃手觸地磕頭。
門鎖發出聲響,格子門吱嘎出聲。
佳乃一抬頭,正好看見天皇——豐日在她面前坐下。
「您就這樣進來,不要緊嗎?」
「難得把你納為妃子,不能近看你的臉豈不無趣?」
豐日笑說。佳乃轉開視線。
「我必須向你道歉。」
為什麼?佳乃保持緘默沒有問。
「讓伊月看見你哭,很尷尬吧。」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道歉——佳乃呆然。
同時心想——真是廉價的挑釁。
「伊月的事,我沒放在心上。」
「這樣嗎?那就好。」
說完,豐日改為輕鬆的坐姿,像孩子般懶洋洋地把手支在身後的地板上。
「那麼,伊月現在怎樣……火焙巡禮進行的如何,你應該清楚吧?」
佳乃沉默撇開視線。
當然清楚。
傍晚時分的事。時子的氣息那麼強烈,想要擋也擋不住。
——那是……
——和我很像。
——這樣的話……
這裡已經不是京都內,而伊月也離開了。
不管我做什麼——都趕不及了。
佳乃沉默看著鎮火之印中央。眼前的豐日一動不動,不知道就這樣過了多久時間。
——看來我不開口說話,他也不打算出去就是了。
她覷了覷豐日的臉,他眯起的雙眼一直凝視著佳乃。佳乃嘆息,看來自己沒猜錯。
「天皇想知道嗎?」
「嗯。」
「您……擔、心伊月嗎?」
「不是只有伊月。」
佳乃在豐日回答的聲音中聽出些許猶豫。
佳乃原本很討厭豐日那總是超然的態度,也厭惡他那種老是自以為能看透人們所作所為的說話方式。
但只要事情一扯上伊月,他就隱約有些動搖——這點佳乃一直感到不可思議。
在漫長緊繃的沉默後,豐日開口:
「這次情況……每件事都令我很不滿。從開始有葬禮儀式到現在,從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就算你的火草蟲轉移到時子身上,也不該在鎮火之印中成長到那般程度才是。」
說完,豐日一直瞪著佳乃。他並非在自言自語,看來是在質問佳乃。佳乃嘆口氣。
——為什麼不能放過我?
雖然沉默了一陣子,豐日的視線仍始終未曾離開佳乃的臉,甚至連身體也不動。
佳乃只得無奈開口:
「……天皇確認過封印了嗎?」
「還需要確認嗎?封印的人就是我啊。」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葬禮之前,我是說您前天確認過了嗎?」
豐日露出驚訝的表情。
「沒那個空閑,再說殯宮整個被燒掉了。」
視線在旁邊游移了一會兒後,豐日眼神嚴肅地回看佳乃。
「……你的意思是封印後來被打破了?」
「不知道。」
「怎麼做的?門鎖是我親自鎖上,封印也是我親手封上,加上殯宮後半埋在山裡,不把牆壁打壞,是爬不進去的。」
「殯宮是請哪裡施工的呢?」
豐日的臉因為驚訝的關係看來格外年幼。
「你在懷疑長谷部嗎?」
長谷部。擁有眾多能夠採到高品質檜木與楠木的山丘,以及大批工人與木匠,在這十多年間突然竄起,甚至獲賜從三位。現任正護役常和也是來自長谷部家。上次京都大火的重建工程,長谷部家也有重大貢獻。少了弓削的現在,長谷部權勢最大,再沒有人與他們平起平坐。而這個長谷部,把殯宮給——
佳乃微微偏著脖子,喃喃說著:
「從我知道對方的火之血比我還要強烈時,就想到事情絕不單純了。」
說到這裡,佳乃把剩下的話吞下去,仔細看著豐日的臉。
他在笑。
「我說錯了什麼嗎?」
「不,不是那樣。我只是高興自己有一位好妻子。」
「別開這種玩笑。」
這樣說只會讓人覺得不舒服罷了。
豐日放鬆雙腿重新坐正。
「也就是說,時子的墮落——也是出自長谷部之手,是嗎?」
佳乃搖頭,心想真是可笑的疑心生暗鬼。
「中宮墮落成為化生,的確是我的關係。」
豐日的臉蒙上一層陰影。
「既然如此,你應該知道她在哪裡吧。」
——追根究底,還是這問題。
——看來我原本以為他至少對於時子所在之處握有線索,是太高估他了。
「你不想說也沒關係。我會在這裡看著你直到你開口。反正你不悅的表情同樣賞心悅目。」
豐日以相當認真的語氣說。佳乃感覺到一股寒意。
——既然我不說他就不離開……
——那麼我乾脆全盤托出吧。
再度重重嘆息後,一股虛脫感悄悄趁隙靠近。
反正就算知道了一切,豐日也無能為力了。
「每個化生……」佳乃謹慎選擇辭彙,一邊開口:「都有名字。」
「這我知道。」
「不對,不是人類賦予它們的名字,而是人類喉嚨無法發出的聲音所交織出的名字。」
佳乃聽見豐日隱約屏息的聲音。
「不是赫舐、刃回、破國這種依照型態命名的名字,而是它們每一隻在覺醒之際被賜予的真正名字。」
「被賜予——誰賜予的?」
佳乃沒有回答豐日的問題。
答案恐怕豐日早已知道。
因為一切開始之初——豐日本身應該也和對方交換了契約才是。
昕以佳乃繼續說:
「火草蟲帶來名字。可是中宮並沒有被賜予名字,只是被我的蟲、我扭曲的火氣碰到,所以屍體站了起來——只是一個錯置而已。」
佳乃想起來了。
接受火草蟲進入身體時的情況。
流竄肌膚的驚人快感。
「所以現在的中宮不知道自己是誰。時子這名字在死亡那一刻已經失去,火草蟲卻沒有帶來她應該要有的新名字。所以她沒有名字。」
豐日驚訝瞠目,又馬上抹消那個表情。
「現在我再問一次,你是說,現在的時子是個沒有名字的人,對嗎?」
「是的。沒有名字的不安——天皇應該也很清楚。」
豐日的臉慢慢扭曲。
「看來我果然應該殺了你才對。」
「現在動手也不遲喔。」
「……不了,有趣的事情要留待後頭。有利用價值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充分利用。繼續。」
笑容回到豐日的臉上,他已經恢複泰然自若。佳乃心想,看來普通辦法行不通。
「……沒有名字的半化生,會怎麼做?」
佳乃心中苦笑著。豐日的口吻,彷彿在問其他人自己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怎樣都好,反正已經來不及了。
「她會前往記憶中為自己命名的人身邊。」
「——父母親,是嗎?」
佳乃輕輕點頭。
「就像我的做法。」
——然後……
——得到名字後,把對方吃掉。
豐日的臉色突然變得晦澀。
佳乃的眼睛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