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到山頂往下看,看見那座位在深綠山間的村落時,伊月的火目式竄上一股不舒服的微溫。
西沉的落日由正面照來。背後火護眾「止」組低沉吟唱的火焙祭文突然聽來遙遠。
——那個村子……?
離開京都幾乎不眠不休持續前進了兩天,吟誦祭文的聲音也沙啞了。
一直走在身旁的矢加部止步。
「在這座村子嗎?」
領頭只對伊月一人小聲說。
「……咦?」
伊月看向矢加部,還想說些什麼,矢加部已經用力高舉戈,制止一行十多人前進。祭文聲也嘎然停止。烏鴉群清楚的鳴叫聲在這寂靜中降臨。
不對——不只有烏鴉的叫聲。
伊月和矢加部轉過頭,戈眾、斧眾所有人也一齊看向隊伍最末端。
身穿無袖深藍色水晶聚的茜,原本在馬背上揉著充滿睡意的眼睛,見所有人突然看向自己,她嚇了一跳,挺直背脊,腦袋來迴轉動,綁在兩側的發圈延伸出的長髮繩底端的鐵環——
——鐵環正在響。
剛開始被烏鴉叫聲蓋過,所以沒注意到那是鐵環的聲音。
不曾聽過的聲音。
不是找到化生時會出現的、如磨牙般吱吱迴響的回授聲,也不是找到擁有火目式女孩時的清澄響聲。
嘰、嘰、嘰……
聲音如同瀕死鳥類的呻吟。
「這是……」
「嗯。」
火護眾之間也開始騷動。
「茜大人往前。」矢加部這麼說,負責牽馬的戈眾把茜自隊伍縫隙間帶到伊月身邊。
「找到御明了嗎?在那個村子嗎?」
因為長途旅行而憔悴的茜突然恢複精神。伊月無法直視她開心的臉。
——早知道應該把一切先告訴她的。
——不對,應該說早知道不要帶她來。
連接鐵環的紫色、紅色長髮繩上,縫入了時子的頭髮。那是豐日由殯宮燒剩的殘骸中找到的東西。
——那傢伙。
——根本打一開始就準備要進行火焙巡禮了嘛。
許多事情都讓伊月生氣。
「會是幾歲的女孩呢?希望和茜差不多年紀。」
「茜。」
「是的?」
「那個,你沒有……什麼奇怪的感覺嗎?」
茜不解偏頭。
「不,完全沒有。」
伊月心中感到失望。她原本認為茜的火目式很敏銳。難道是弄錯了?
「火目式四周沒有感覺重重的嗎?」
「啊啊,那個的話,最近一直都這樣喔。」
伊月仰望茜的臉。
「呃,大概是前天夜裡開始的。這麼說來,好像越來越痛……了?」
說完,茜抹抹額頭上的火目式,出了一頭汗。
——前天夜裡。
——也就是時子樓覺醒的那一夜嗎?
人在京都也能夠感應到,茜果然非比尋常。
「確認無誤。我們上吧。」
矢加部說完,舉起戈走下坡去。火焙祭文再度響起。
「領頭。」
伊月追上矢加部,在他旁邊小聲說。
「怎麼?」
「領頭早就知道那個村子?」
矢加部嚴肅的眉頭蹙得更緊。
下坡一行人頭上再度被樹梢影子覆蓋,緩和了些許暑氣。矢加部終於開口:
「在我成為火護之前,是替越智春伴大人工作。」
越智春伴是現任右大臣的名字。
「到底是幾年前的事情,我也記不清楚了。當時,剛獲賜四位的春伴大人為了拓展宮中勢力,揮霍錢財大量招聘占卜師,獨力進行村落巡禮尋找御明。而我就是其中一人。」
矢加部的聲音低沉,卻沒有被十多人吟唱的咒文聲掩蓋過去,清楚傳進伊月耳里。
矢加部視線落在腳邊。
「我還記得當時走的正好也是這條路。」
伊月愣了一下,看著矢加部的臉。
「進入村子前,占卜師身上的飾品鏗鏗作響,我們興高采烈進入村子,其中一名占卜師指著某戶人家,那兒住著母親與十歲左右的女兒兩個人。女兒的名字是——」
懸崖出現在前方,森林突然中斷。
視線下方的斜坡延展出一片翠綠的梯田。水流的分支分隔出一塊塊田地,在日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田間小路的每個交會處都有茅草屋人家零星散置。
「……女兒的名字,叫做阿時。」
——時子。
——那麼這個村子是……
一行人的祭文聲音更加高昂。沿著懸崖前進,右手邊能夠看見村落。他們謹慎走下急陡坡,離開森林。土壤的氣味改變了,濃厚的草味與牛的體味,還混雜著陽光的味道。這個小村落的屋子皆沿山丘包夾的細長土地建造,田圃則位在山坡上。
還見人影在田裡弓背彎腰拔草,樣子像是飄浮在濁水上的小蟲。
茜騎馬走在前頭,戈眾分成兩列,舉著包覆白布的戈,一路朝村子走下去。
「好像祭典隊伍喔!」
茜開心地說。
「村裡的人一定會嚇一跳吧?因為難得能夠看到火護,大家會很高興吧?」
伊月好想捂住耳朵。
「小心點,我們已經進入戰場了。」
矢加部小聲說。
「一之戈,還是充滿困惑嗎?」
伊月重新握好弓,猶豫後點頭。
象徵「止」組精銳戈眾的紅色穗子,仍寄放在豐日那兒。現在的伊月還找不到戰鬥的方法,可是即使她困惑,化生仍會繼續燒掉一個個村子。
——總而言之,現在只能做自己能夠做的。
在田圃中拔草的村民們聽到祭文聲音紛紛抬起頭,日晒黝黑的臉龐上有著驚訝——不只驚訝,還有困惑以及害怕。
四、五歲的幼童跑到他們行走的路上,看似母親的女子連忙抓住孩子拖進家裡,啪答!關上門窗。
幾名農夫拋下圓鍬,由田圃跑往村裡去。
——時子真的在這裡嗎?
伊月不解。
雖說還沒變化完成,但時子是化生,怎麼可能現身在有人的村落還平安無事?
可是茜的鐵環響聲比剛才更加響亮,甚至在一片祭文聲中也能夠清楚聽見。
當他們來到房舍密集的區域時,一名老人由兩個年輕男人一左一右攙扶著,踩著不穩腳步由路的那一頭走過來。矢加部伸手一揮,一行人停止前進。
「你們來做什麼?」
老人說。他沒有半根頭髮,臉上滿是皺紋,眼睛詭異的令人懷疑他是否能看見,但聲音聽來很有精神。
「我們來找人。請允許我們行動,村長。」
伊月仰望矢加部的臉。矢加部認識這名老人。
沉默持續著,只有鐵環難聽的聲音獨響。
老人睜大一邊眼睛,動了動白濁的眼珠子瞪著矢加部。
「你,是當時的孩子嗎?」
矢加部默不作聲點點頭。
因此老者進一步說:
「回去。」
「恕難從命。」
這時候從四面八方又來了四、五名年輕人,擋在矢加部面前,保護老人。每個人手裡都拿著圓鍬或耙子,不過各個體格瘦弱,恐怕五個人一起上,也無法打倒矢加部一個。他們自己八成也知道這點,所以拿著武器的手都在打顫、腰也打不直。
「京里的人來這裡做什麼,回去!」
一名青年喊叫。
伊月踏前一步想說什麼,卻被矢加部的粗壯手臂阻擋。
「……領頭?」
「你不要多事。」
矢加部轉身走近仍呆然張口坐在馬上的茜,雙手抓住她的嬌小身體。
「咿呀!」
一把將她抱下馬背後,彎下腰說:
「茜大人,這是你的工作,你的火目式感覺到了吧?」
茜來回看了四周好幾次之後,稍微不解地輕輕點頭。
伊月心想——
不管豐日也好,矢加部也罷,都是這樣。
火護的男人有時分外殘酷、冷血,且工於心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