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七、火刑

受京都大火所召喚的雨連續下了五天未曾停歇。仁慈的大雨浸濕京都、平息大火、洗去煤炭,也將火刑延後了五天。

雨停之際,六月已快結束。

灑落下來的陽光已經帶著夏天的熱度,混雜著工人們揮舞木槌聲的蟬鳴讓人聽得昏昏欲睡。

自京都陷入火海那夜已經過了五天。原本美麗的四道四京街道在大火的焚燒下已不復見,但重建工作已經展開。

萬里無雲的蒼天中,清楚立著一條黑色煙柱。

伊月從火垂苑的釣殿看著它。

雙腳在地上伸直,轉過身軀將手腕攀在欄杆上望著那道煙柱整整半刻了。

伊月一直看著煙柱升到比烽火樓還要高的天際,最後飄散在無風的藍天里。

感覺到旁邊有人。

伊月沒看向對方就直接發問:

「結束了?」

「早就結束了。」

童子冷冷地回答。

他把某樣東西遞到了伊月面前。

豐日手上握著的,是用白色紙帶束起的一綹黑髮。

伊月把它接了過來,並仔細觀察。

——是佳乃的、頭髮?

對於她縱火的行為,已經下了處以火刑的判決,那為什麼還能留下頭髮?

「她的火之血過於強大,火刑傷不了她。」

看透伊月想法的豐日解釋。

伊月抬起頭看向豐日後,就因為童子的服裝而感到困惑。

「……這打扮,是怎麼回事?」

豐日穿著她不曾見過的服裝。以亮橙色為基調的華麗布料上舞著金線刺繡的鳳,還難得戴著頭冠,唇上更點了朱紅。

「這個?這是婚禮的服裝。」得意洋洋地說完,豐日便現場轉了一圈讓伊月也看看背後的花樣。

「婚禮?」

「因為她也算是我的妻子。既然不能殺她,那隻好幽禁在地下,到死都不得出來。能夠會見的人只有我。」

羨慕嗎——豐日笑著說道。

伊月嘆口氣,把視線轉回天空的煙柱。

——要在地牢中度過一輩子啊。

佳乃再也無法沐浴陽光了。明明好不容易才活下來。想到這裡,伊月便感覺一陣寒意。

——都是我害她陷入這種情況。

伊月想起佳乃最後所說的話。

「我——」

話才出口,喉嚨深處就一陣熱。

伊月緊咬下唇忍住。

「……我所做的事情,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她重新看向飛入空中的煙。

「妳是在問我嗎?」

豐日的聲音聽來帶著怒意。

「那可是妳做的決定啊。當然只有自己背負這個結果往前走了。」

伊月也覺得他說得沒錯。

——為什麼人類……

——會拿自己回答不出的問題去問別人呢?

當時。

伊月問了佳乃。

——『那麼先殺了我。』

——『為什麼不殺了我?』

可是伊月也一樣。

在烽火樓頂時,在弓削大宅地下室時。

看著發狂的佳乃——伊月同樣什麼也做不了。

——為什麼不殺佳乃?

或許和佳乃的答案相同。

煙在空中擴散消失,彷佛那裡最初就只有一片藍色。伊月確認著手心裡的頭髮觸感。

「伊月,要來後宮嗎?」

豐目突然說道。

伊月挺起靠在欄杆上的身體,仔細凝視豐日。

「這句話不是在開玩笑吧?」

「當然。」

豐日面無表情地回答。

「我——」

伊月的語氣不自覺粗暴了起來。

「我恐怕會一輩子恨你。你不是——」

心中的某種感情差點隨著話語湧出。

「你不是要我這麼做嗎?」

「所以啊,妳不想當我的皇后嗎?這樣隨時都可以殺了我喔。」

伊月把話咽下去。

站在眼前的,不是天皇,不是神人,也不是火護眾的首領。

只是有雙快哭出來的眼睛的孩子。

「……笨蛋。」

伊月轉開視線。

「這個國家是你創造的不是嗎?所以你到死之前都要背負著它——沒錯吧?」

豐日笑了笑。

不是平常那個得意洋洋的笑聲,而是帶著哽咽的纖細聲音。

「妳已經決定今後的打算了嗎?」

「看到我這身打扮還不明白嗎?」

感到意外的伊月伸手拍拍自己全新的白色裝束胸口。腰帶是鮮血般的紅色。

「明天起,我就是『止』組的一員了。」

「不,知道是知道,我只是不想相信。」

如此說著的豐日將身子探出欄杆外,望著池面。

「既然沒當上火目,妳就沒有待在火督寮的理由了。火護是很危險的工作啊。」

「你是在擔心我嗎?」

抬起頭來的豐日臉上充滿驚訝和困惑。伊月繼續說:

「殺了常和的你,擔心我嗎?」

隔了好一陣子都沒有得到響應。

豐日再度屈身看向水池。紮起的長髮垂在欄杆外側,碰到水面的發尾激起漣漪。

「原諒我。」豐日喃喃說。

伊月突然覺得,這傢伙今天怎麼老低著頭。

「我——」

伊月在開□的同時,回想起母親被吃掉那夜的事,回想自己看著母親渾身是血的身體消失在蜥蜴口中時的事。

「只要能殺掉化生,往後怎麼樣都無所謂。我原本認為只要能站在高處不斷射出火矢……一隻不剩地燒死牠們,到了那時腦子裡的焦黑就能煙消霧散。」

我真是個笨蛋。

伊月的話語一句句落在地上。

「現在呢,想法改變了嗎?」豐日問。伊月苦笑著點頭。

「現在我決定做自己能做的事……我雖然幫不了常和,但至少讓佳乃活下來了。我只要做火目無法做到的事就好。」

「這樣啊。妳很堅強。」

豐日說了和七年前同樣的話。

「我原本希望妳能遠離戰場,平靜地生活。」

——不就是你把我帶進戰場的嗎?

伊月把這句話咽下。

豐日離開後,伊月仍坐在欄杆上望著天空發獃。天空已經看不見半點煙霧了。

伊月將手中那綹一直握住的頭髮投入池中。

紙帶鬆開,黑髮在水面展開成扇形後沒入水底。

——佳乃會恨我吧。

佳乃最後的話語仍在耳邊回蕩。

那樣也好——伊月心想。

伊月不希望佳乃死掉。

常和也同意了。

——這是我的選擇。

——我到死之前都會背負那句話繼續往前走。

好想見佳乃。雖然一二人已經無法團聚,但至少想和佳乃說說話。

說說火目、說說常和。

聊聊自己,談談這個國家。

雖然豐日說無法再見面了,但伊月不那麼認為。

她想起在那一夜,佳乃的聲音透過火自式傳來。既然她們借著遭詛咒的血得以相連,那應該還有機會聽到佳乃的聲音吧?

——佳乃,聽見我的聲音了嗎?

突然——

尖銳高亢的聲音響徹天空。

——是佳乃的……響箭?

伊月把上半身大大探出欄杆,視線在天空遊走。

只見兩個小小的影子展翅飛過上空。

——是鳥。

啼叫聲也被天空吸收。成對的小鳥緩緩滑過天空,最後消失在烽火樓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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