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火護之鐘

因為天還沒亮,箭道中庭滿是白霧,幾乎看不見箭靶。在寧靜的弓場殿里,能清楚聽見的只有自己的呼吸、衣服摩擦聲和弓發出的微弱吱嘎聲。

在架上第幾百支乙箭的瞬間,弓弦燒了起來。

「——!」

箭掉在射箭處地上。在感覺到痛並看了一眼後,才發現右手上的護手也著火了,皮革正因熱而扭曲翻起。

嘆了口氣,伊月把手插進水瓶里,接著用嘴脫下燒成焦黑的護手丟在地上。地上已經有三個同樣焦黑的護手套了。

因為她幾乎無法控制火目式,燒掉的才會是弓弦而不是箭,甚至被原本不會灼傷人的火目式之炎燒痛。

——原來我是如此不成熟嗎?

伊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射了多少支箭,像這樣突然停下手後,她才注意到自己腿都軟了,雙臂手肘也因為不計其數的彎曲而滿是裂傷。

撐不住的伊月只好坐下,射箭處的木頭地板很冷,而伊月身上的白衣和袴也因汗水而濕透。

伊月默默換過弓弦。手指因水泡破了而感到陣陣刺痛。

戴上新的護手。站上射箭位置。

還沒舉起弓,火目式已經猛烈發熱。如寒氣般的熱由腰沿著胸口、脖子直到背部。

拉弓——放箭。

箭拖著風鳴聲吞沒在濃霧形成的漩渦里。

隔了一拍後,紅色火焰在濃霧與黑暗底端啪地燒起又立刻消失。

伊月嘆口氣,放下了弓。

——還是不行。

——沒有發出樂曲般的聲音,也沒有爆炸。

只要一閉上眼,伊月就想起常和的響箭。火目的響箭正如其名,會伴隨某種美麗悅耳的樂器聲音,音色則因人而異。現任火目的響箭是眾多小鈴鐺共鳴的鈴聲,而第一任火目的響箭,伊月聽說是數幹人的歌聲。

常和響箭發出的高亢清澈笛聲始終在她耳里打轉。

伊月聽見木門打開的聲音並轉過頭去,就看到巫女裝扮的嬌小常和站在出入口。

「伊月姊,早安。」

常和拖著朱袴袴擺走近,伊月卻背起弓和箭筒,繞過常和往門口走去。

「啊、呃,你要去哪裡,」

「去進行早晨的奉射。」

「我、我去做。佳乃姊說要輪流。」

「沒關係,我去。」

「可是、可是我想試試看鏑矢……」

伊月背對著常和,當著她的面關上木門。

獻火儀式已經過了五天,伊月至今仍無法好好看著常和的眼睛和她說話。

在浴場充分凈身後,伊月換裝離開火垂苑,踏著全黑的石階登上小丘。在黎明淺藍色的晨光之中,可聽見遠處傳來的山斑鳩的鳴叫。

這天的霧比平常濃,幾乎連烽火樓的影子都看不見,只能看見宛若飄浮在空中的那朵青焰。行禮後,伊月背對青焰。

上箭拉弓——就在放箭那瞬間。

箭鏃遺來不及發出聲響,箭就在潛入濃霧的那一刻燒起來化成灰燼,直接落在草地上。

伊月陷入愕然。

——沒射出去。

——這三年來明明不曾失敗過。

奉射不允許失敗墮射,因為這表示對火目有欠禮儀,所以伊月只能蹲坐在地。

「伊月、伊月?」

聽見聲音,仍抱著弓縮成一團的伊月挺腰轉頭,只見黑色長髮、巫女裝扮的佳乃從石階下邁著輕飄飄的腳步悠悠走上小丘。

原本要起身的伊月在思考了一陣後,選擇背對佳乃屏住呼吸。

「伊月?不在這裡嗎?」

聽見佳乃困惑的聲音,伊月決定不回答。

——快點走開。

她邊想邊抱著膝蓋。

剛感覺到背後出現氣息,就有人伸出雙手抱住自己的身體,這讓伊月嚇得尖叫出聲。

「呵呵,找到啰。你直壞心,居然故意不回答。」

將身體緊密貼在伊月背上的佳乃,在她耳邊如此細語。

「就快吃早餐了妳還沒出現,原來是躲在這裡耍孤僻。」

「我才沒有耍孤僻。」

伊月坐立不安地反駁。

「鏑矢沒成功燃燒所以耍孤僻?還是因為輸給常和仍在鬧彆扭?」

正想開口問她怎麼會知道奉射失敗,伊月又閉上了嘴——佳乃的順風耳一定聽見鏑矢飛到一半燃燒墜落的蠢笨聲響了吧。

伊月解開佳乃束縛在胸口的雙手。

「都不是。」

「那麼是什麼原因呢?」

「你別追根究底行不行啊。」

伊月推開佳乃站起,雙手緊握住弓。

「我只是被常和嚇到罷了。」

「嚇了五天?」

「是啊,不行嗎?」

伊月把臉轉開。

「據說必須花上八年才能射出響箭,但原來也有常和那樣的人存在,這就叫作天資嗎……」

「八年?誰告訴你的?」

「是豐日大人說的……」

「欸欸。」

聽見佳乃帶笑的聲音,伊月轉過頭。

「有什麼奸笑的?」

「妳知道豐曰大人幾歲了嗎?」

聽見這個問題,伊月的腦中浮現那個有雙聰慧眼睛的童子臉龐,但就是猜不到。

「這只是聽說。目前在宮裡服侍的女官中,最年長的是五十二歲。在她十四歲以婢女身份入宮時,豐日大人就已經能自由進出火垂苑了,而且模樣和現在完全相同。」

「老頭子要裝年輕……也該有個限度吧。」

吃藥嗎?還是他會仙術?

佳乃繼續說:

「總之,豐日大人是一路看著成為火目的御明,以及更多沒有成為火目的御明成長,所謂「八年」,應該是由這經驗得來的結論。」

「所以說?」

伊月注意到了自己的煩躁。

「即使過去那些人耗費了八年——我也不認為這和你、常和,或者我有什麼關係。」

伊月仔細凝視佳乃的臉。大概是感覺到這股視線吧,佳乃稍微側頭露出微笑。

「要掌握到訣竅才能射出響箭,否則一輩子也射不出來,這並非水到渠成之事。」

「說得好像你很清楚似的,佳乃自己明明連普通的箭也不曾射過,再加上眼睛那樣……」

伊月連忙住口。

她無地自容地低下頭。

「對不起……我沒打算說這種話的……」

「咦?那麼你原本打算說哪種話呢?」

「不是,那個……」

「這張嘴到底能說出多麼惡毒的話呢?」

佳乃輕聲竊笑著,伸手揪住伊月的臉頰往兩側拉扯。

「是我不好!快住手啊!」

伊月甩開佳乃的手之後抬頭,便對上佳乃得意的笑臉。

「捉弄伊月真的是有趣啊。」

「笨蛋!我要回去了!」

正當伊月背起箭筒準備走下石階時。

「等等,伊月。」

佳乃叫住了她,同時還拉住她的袖子。

「幹嘛?」

她也知道自己的語氣帶刺。

「可以借我弓嗎?」

「弓?」

「是的。」

伊月雖然不解地歪著頭,卻也同時把弓送到佳乃手上。

「我射一次,你好好看著。」

說完,佳乃離開一步的距離,擺出舉弓姿勢。

「等等,箭呢……?」

還沒問完,伊月就把話給吞了下去。佳乃凝視著東方的天空——眼睛雖閉著,但可感覺到她犀利的目光穿透濃霧——把弓高舉過頭。

風在逆轉,草發出沙沙聲。

佳乃纖細的手腕描繪出優美的曲線張開弓弦。

伊月真的看到了,在原本應該要有箭的地方——也就是佳乃的左右拳頭中間——出現一道細長的紅光。

光飛了出去。

比常和的響箭更高亢——與其說是笛聲,更像是不斷延伸的雲雀啼唱——的清冽聲響充滿整個天空,紅色光束切開東方天空的霧靄。

風由濃霧的切口滑入,曙光接著把霧推開,早晨終於造訪京都。響箭的鳴聲仍未平息,伴隨著風不斷延伸到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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