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 子

圍繞著棉花的閑言碎語

人類栽培棉花的歷史悠久,據說可上溯一萬年。我想可能不止一萬年也可能不足一萬年,這問題並不要緊。棉花用途廣泛,一身都是寶,關係到國計民生,聯繫著千家萬戶,是一類物資,由國家控制,嚴禁黑市交易,這東西很要緊。知道炸藥嗎?就是董存瑞舉著炸碉堡那種東西,那東西里有一種重要的配料,就是從棉花裡邊提煉出來的。

我們高密縣是中國小有名氣的產棉縣,因為棉花我們縣受到過周恩來總理的表揚。說有一年朝鮮領導人跟中國要棉花,周總理給高密縣長打了一個電話,說高密縣,你們弄點棉花支援一下朝鮮吧。高密縣就把全縣的棉花集中起來,往朝鮮運。剛運去一半,那邊就說,夠了夠了,不用運了,再多就沒地方放了。周總理很高興,說高密縣真是好樣的。全縣人民至今還為此事感到驕傲。

關於棉花我自認為是半個專家,從種植到加工,這期間的每一個過程我都清楚。因為我曾親自干過這些事,而且幹了很久,請允許我嗦一會兒,關於棉花。

農曆三月中旬,由於太陽開始向我們靠攏,地溫上升,河水開凍,蜷縮了一冬天的農民們,從窩裡鑽出來,抻抻胳膊舒舒腰,人都彷彿長高了幾寸。遍身死毛的牛馬也從圈裡拉出來,沾著滿尾巴滿屁股的稀屎,扭動著刀刃一樣的脊梁骨,拖著耙子,憂慮重重地走向一望無際的原野。春天的原野其實十分美好,頭上是碧藍的天,腳下是黑色的地,鳥兒在天地間痛苦地鳴叫著,刺蝟聳立著枯草般的毛刺在水渠邊睡意未消地尋找著甲蟲與愛情。蜥蜴在爬行。熬幹了脂肪的蛤蟆在水邊蹲著叫,叫聲和身體都銹跡斑斑。被寒風吹盡了浮土的道路上,我們與牛在行走。棉花地去年秋天就耕過了,凍了一冬,現在很暄,都說春天的地像海綿。我們要在牛的幫助下把地耙平,使坷垃破碎,使水分保持,準備播種。當我們站在鐵耙上,肩上搭著長約三米的使牛鞭,手扯著與牛鼻子相連的馭牛繩,身體晃動著,隨鐵耙波浪式前進時,心中充滿希望,很想仰臉歌唱,對著那無垠而深情的天空和遼遠的大地與天空的接合部。至今我也難以從感情上接受地球是圓的並且繞著太陽旋轉的事實,我更願意天圓地方,「天似穹窿,籠罩四野」,然後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地球是方的,宇宙是有限的,人活著才有點意思。即使地球真是方的,宇宙真是有限的,人活著也不容易。田間小憩時,看著疲倦的牛僵立著反芻。一團亂草從牛的喉管里湧上來,逼著它運動嘴巴咀嚼。如果它不咀嚼,就標誌著它不正常,於是,郭老肚子便命令我,把一泡熱尿滋到牛的鼻孔里,刺激它反芻,這法子有時挺有效,有時根本不靈。此法不靈時,郭老肚子便命令我用鞭桿敲打牛角,試圖喚醒牛的反芻意識。這很有點像臨濟宗的當頭棒喝。此法有時靈有時亦不靈。如果它實在不反芻,就說明它確實有病,不能繼續使役了。我總想,應該有一些生性狡猾的牛鑽這個空子,強忍著不反芻,然後得到休息的機會。幸虧牛們不如我這般壞,否則,人類役使牛類的歷史就該結束了。

鐵耙晃悠悠蕩過去,牛的蹄印被耙平,鬆軟的土地露出新鮮的層面。大地猶如毛氈,布滿美麗而規則的波浪形花紋。郭老肚子說種地應該和繡花一樣。在棉花加工廠工作時,有時我站在數十米高的棉花垛上,常常放眼眺望,希望能看到五湖四海。五湖四海是看不到的,綉氈般的大地卻盡收眼底。隔著棉花加工廠那道兩米高的磚牆,我感到自己產生了一種進了籠子的幸福。人並不總是想在廣闊天地里有大作為的。我看到熟悉的田地上,蠕動著星星點點的農人。我知道他們很辛苦。但在文人騷客眼裡,這一切卻像詩、像畫,這些傢伙都是些不生孩子不知道肚子痛的壞蛋。棉花被霜打掉大部分葉片後,棉桃成熟開裂,潔白的棉絮膨脹出來,一片片的棉花,像蔚藍天空中的片片白雲。河流看不出流動,村落像一些玩具,這是我登高遠望後精神境界的一次飛躍,怪不得人說站得高看得遠呢!這裡是成堆的白,外邊有青翠的綠,鮮艷的紅蘿蔔,金黃的豆葉,一行行聳立在渠道邊像火炬般的楊樹。秋天的氣息沁人肺腑。站在棉花垛上看棉花地很好,但我真怕回到棉花地里去幹活。

春天,我們趕著牛耙地時,村裡的女人就圍坐在生產隊的大倉庫里,一粒粒地篩選棉籽。成熟的、顆粒飽滿的放在大籮筐里;乾癟的、不成熟的放在小籮筐里。這是一種富有情趣的、應該算是愉快的勞動,因為勞動的強度不大,女人聚堆,又都是結過婚的女人,於是百無禁忌,談話的中心總是圍繞著兩腿之間那點事物,歡聲笑語震動四壁。

有一天,郭老肚子讓我去找保管員領二兩麻給牛套上搓一根鞅繩,我便到倉庫里找。到了那裡我增長了不少知識。

「嫂子,把你那家什給我用一下。」

「你的家什呢?」

「我的家什滿了。」

「你那個家什就那麼小?」

「你那個家什大!」

「保管員進去正好!」

於是便鬨堂哈哈笑。

其他如:硬、軟、粗、細、長、短、上來、下去等等,都變成與性有關的隱語。據說有一李姓的中年女人,浪得厲害,男人們也都說她性大。有一次她說浪話說上了勁,坐在棉花籽上,把一條褲子都尿濕了。幾年後,我在棉花加工廠工作時發現,一群大姑娘聚了堆,浪起來不比娘們差,只不過稍微含蓄,不那麼赤裸裸罷了。

棉籽選好以後,要用溫水噴淋,然後堆在一起發熱,讓硬殼變軟,以利胚芽破殼而出。等到新芽努嘴時,即用劇毒的「3911」藥液拌種,以毒殺土壤中的害蟲。棉花這東西特喜歡招蟲,什麼蚜蟲、紅蜘蛛、造橋蟲、象鼻蟲、棉鈴蟲,簡直是蟲出不窮,芽苗一出土,就得噴葯,一直噴到八月老秋,一群姑娘、半大小夥子在一位技術員的帶領下,天天背著沉重的噴霧器,噴洒農藥,一干就是三個月。這事兒我幹得很夠了。起初噴葯時,還能嗅到藥味,噴幾天就什麼味道也嗅不出了。60年代剛興起農藥時,噴葯的人要帶上防毒面具、乳膠手套、穿長袖衣服,不暴露丁點皮膚。我姐姐她們噴葯時都這樣。後來,到了我們這撥接過噴霧器時,所有的禁忌都被破壞,即便是噴洒劇毒的「1059」、「1605」之類高效有機磷農藥,我們也不在乎。姑娘們因為胸脯珍貴,都穿著半袖襯衫保護,口罩是絕對不戴,誰戴誰遭恥笑。手套更不戴,生產隊里沒錢給買。偶爾買一副也珍藏起來,捨不得戴。我們男孩比姑娘們要徹底多了。既然沒有秘密要遮掩,穿襯衣幹什麼?說實話,那時我們誰也不把襯衣叫襯衣,況且農民從來就不穿襯衣,我們冬天一件棉襖,其餘的時間一件小褂。什麼背心、襯衣、毛衣之類,跟農民沒關係。現在當然也有關係了,農民富起來了嘛。穿衣服層次多了第一是麻煩,第二是不利於坦白襟懷。現在都說農民變刁滑了,是不是跟穿衣服層次太多有關係呢?我一進棉花加工廠時,廠黨支部書記訓話:同志們,我們穿的棉衣、絨衣、襯衣、都是棉花的兒女。這話深刻得我至今不敢忘記。

我們光著背,赤著腳,只穿一條褲頭,背著五十斤重的噴霧器,噴洒劇毒農藥,與棉花的敵人也就是我們的敵人戰鬥。我們光背小子掙的工分跟姑娘們一樣多。她們有意見,因為她們的襯衣被噴霧器磨破了。我們很流氓地說:「你們也光背呀!」她們不敢光背。據說,乍興起農藥時,那葯厲害得很,能毒三輩,就是說毒死的耗子被貓吃了貓也中毒而死,中毒而死的貓被人吃了人也被毒死。中毒而死的人沒人吃。農民把自己的屍體看得比性命還珍貴,深深地埋葬,狗吃不了,否則也許還能毒死狗。後來,毒藥不靈了,把棉鈴蟲放到號稱劇毒的農藥里浸泡半小時,那蟲子照活。也有人說不是葯不靈,而是人和害蟲的抵抗力大大增強。與我一起噴葯治蟲的方碧玉是一位大眼睛小嘴巴的俏姑娘,我雖然比她小四歲但也經常想要她做媳婦。她很有力氣。她從小沒娘,由她爹拉扯成人。這傢伙的爹會武術,曾經一個「二踢腳」踢死一條惡狗。這傢伙從小跟她爹練武,壓腿打飛腳,能把腳踢得比腦袋還高。小夥子們都饞她,但怵她的拳腳,只能口頭上過過癮,誰也不敢動手動腳。所以這傢伙在棉花加工廠做臨時工前,絕對是個處女。這傢伙跟我一起在生產隊噴葯時,不知為什麼事想不開了,竟然喝了半瓶子「馬拉硫磷」,居然沒死,只迷糊了幾天,據說打下了幾條蛔蟲,就又背起了噴霧器。別人問她為什麼要尋短見,她說誰尋短見了?你不尋短見喝毒藥幹什麼?我為了治肚裡的蛔蟲呢!這傢伙!

這傢伙留給我的印象最深了。坦率地說,這十幾年俺運氣不錯,見了幾個質量蠻高的女人,但沒有一個能與我記憶中的方碧玉相比。用流行的套話說:這傢伙具有一種天生的、非同俗人的氣質。這傢伙有一根長得出眾的脖子,有一段時間我們給她起了個諢名:白鵝。這幾年我學了不少文化,知道天鵝和白鵝相比,天鵝更文縐縐、更優雅些,所以很後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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