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encore pieces 「Sonate pour deux」

從看到樂譜的第一頁起,我就覺得這首曲子真像飛舞的燈蛾。

副旋律圍繞著沸沸揚揚的內聲部主題飛舞盤旋,最後投身於熊熊烈火中燃燒殆盡,而散落的灰燼當中又有新的燈蛾誕生——感覺就是這樣的曲子。

降A大調奏鳴曲,作品編號為「opuspostumus」,也就是遺作的意思。

由於這首奏鳴曲沒有標題,所以我都暗自稱它為〈燈蛾撲火〉。

從事這種涉足古典樂的音樂業界流氓工作之後,我經常被問到幾個問題;其中之一正是「為什麼古典樂經常沒有曲名?這樣不是很難稱呼嗎?」前陣子我接受雜誌採訪時也談到了這件事——那是關於一張專輯的訪談,然而專輯中只收錄了一首我製作的曲子。

「這張專輯的名稱叫『mutantbutterfly』,是小直先生您取的嗎?」

「啊,是我取的。因為當時大家都想不出專輯的標題,社長就說:『喂!小直,你隨便選一首最喜歡的曲子吧!』我回答:『貝多芬的第三十一號降A大調奏鳴曲。』結果被錯聽成『突變的蝴蝶』(註:降A大調的日文和突變的蝴蝶諧音)……」

記者聽完整個笑翻了。接著就問了那個問題——

「可是,為什麼古典樂的曲名都是第幾號什麼什麼調,卻沒有簡明易懂的標題呢?」

我已經不知道被問過幾遍了,所以早就準備好了一套答案。

「這個嘛……舉例來說,軍事迷也經常以型號來稱呼戰鬥機不是嗎?大家都說F14而不說雄貓式戰鬥機,也很少稱呼SR71為黑鳥式偵察機。古典樂迷也是一樣,用編號來稱呼感覺比較內行,也比較帥氣不是嗎?」

「原來如此!」

當然,這答案是我亂掰的。

我和〈燈蛾撲火〉奏鳴曲相遇那天,正好是我二十四歲的生日。

在那之前——也就是我二十二歲的最後一天,正好是真冬結束全美巡迴公演回國的日子。於是工作剛好告一段落的我一大早就驅車直奔成田機場。

不知是不是剛好放春假的關係,上午十點的機場到處都是全家出遊的旅客,顯得有些擁擠。從魚貫穿過入境出口的旅客之中,我一下子就看見那閃閃發光的栗子色長發;還沒揮手,對方就發現了我,立刻穿過人群跑來。

上次看見她是過年時的事。三個月沒見面,只覺得她好像又變漂亮了。

蛯沢真冬——如今已是舉世聞名、號稱擁有「水銀手指」的鋼琴家。至於這個莫名其妙的稱號是什麼人想出來的?非常抱歉,正是家父檜川哲朗。由於這個稱號恰好符合真冬的演奏方式、冰山美人的外表以及排斥媒體的態度,所以很快就被大家接受,最近甚至還流傳到了國外。

儘管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了,真冬對我來說卻仍是那個沒事就生氣又愛哭的普通女生。看她踏著不怎麼穩的步伐走過來,更讓我如此覺得。三個月沒見面了,我想就算張開雙手緊緊擁抱她一下,應該也不會怎麼樣吧?可惜這小小念頭還是敵不過擔心旁人目光的理智想法。

「歡迎回來——」

話剛說完,真冬便在我面前兩公尺的地方停下腳步,不知為什麼露出警戒神色掃視著我背後的入境大廳。

「怎……怎麼了嗎?」難道她看穿我剛才想擁抱她了?

「今天不會又被什麼人追著跑了吧?不會又被帶到什麼奇怪的地方吧?」

「不會啦!幹嘛這麼問?」

「我對成田機場只有這樣的印象啊……」

聽到真冬低著頭這麼說,我才突然回想起來。

真冬經常在國內外飛來飛去巡迴演出,而我像這樣來機場接送她卻只有三次。第一次是高一那年的夏天,第二次則是冬天;兩次都被警衛追著跑,幾乎沒有機會交談。說來真是不堪回首的往日記憶啊……

至於第三次——也就是今天,其實是真冬叫我來的。這是她第一次要求我來接她,也就是說,這次干燒蝦仁並沒有跟在她身邊。所以我連夜把工作結束掉,一大早就趕了過來。

「呃……之前那兩次都是年少輕狂一時衝動嘛……」我不禁苦笑起來。「今天就不用擔心了。我是特地來接你的喔!」

真冬大大地點了點頭,走近我的身邊。

「……我回來了。」

真冬的聲音小到幾乎要被熙來攘往的旅客行李箱滾動聲淹沒。怎麼了?她好像有點不高興?

可是又不像在生氣的樣子,應該只是一路上太累了吧?因為剛從地球另一邊飛回來,還有時差的關係吧?不然這個時間她原本該上床睡覺了。

「待會兒要去哪裡?」

我接過真冬的行李,邁開腳步。

「我是開車來的,要不要送你回家呢?你應該很累了吧?臉色不太好喔!」

「回家?」

真冬一個箭步超越我,轉過身來。這次好像真的惹火她了。

「我特別挑這個時間回來耶!為什麼要回家?」

「對、對不起,還是你本來想去哪裡?」

真冬用力地搖了搖頭。

「沒有,但我就是不想回家!其他隨便哪裡都好。」

「呃……為什麼?怎麼回事啊?」

「就是只要跟直巳在一起隨便去哪裡都好的意思啦!」

這時我的表情應該蠢到不行吧?真冬整張臉漲紅,眉毛也豎了起來。

「原……原來是這樣啊……嗯,我知道了。對不起。」

我小心謹慎地靠近真冬,輕輕牽起她的手,感覺到她非常用力地回握。

在不斷傳來機場廣播的電扶梯上,我小聲地這麼詢問:

「那……要來我家嗎?」

真冬點點頭,側臉看起來不知為何有種迫不及待的感覺。

由於兩個人都睡眠不足,結果一回到我住的公寓、衝過澡之後,我們就一起睡死在床上了。

醒來之後又沖了個澡,我著手準備晚餐時看了看時鐘,已經晚上十點了。真冬用毛巾包著濡濕的長髮,一臉睏倦地從浴室里走出來。雖說我們兩人的工作性質都不怎麼正常,但從大白天睡到深夜實在有點過分,該稍微自我反省一下。

我在廚房裡準備料理魚,真冬則坐回床上環顧房間,不知為何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抱歉啊,我的房間還是一樣狹窄……」

真冬已經來過這個房間好幾次了,不過我還是故意這麼說說看。結果她搖了搖頭。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覺得直巳的房間太乾淨了,根本不需要我幫忙整理。」

「會嗎?我覺得很多地方都滿亂的耶?」

一整面牆壁上掛著成排的吉他和貝斯,再加上兩層式的電鋼琴和合成器,就幾乎沒有空間了;最近我把音樂都轉成檔案保存,所以幾乎沒什麼CD。只有書籍沒辦法轉檔,架上依舊呈現滿出來的狀態。

「直巳你明明是那個人的小孩,為什麼這麼愛乾淨呢?」

真冬也很清楚哲朗那種毀滅性的散漫個性,不過這種說法實在讓我心情很複雜,能不能不要這樣問啊?

「孩子都是看著父母的背影長大的啊。不過有時候那是一種負面教材啦!」

「至少讓我幫忙洗個衣服吧!」真冬說著便站了起來。

「你去洗澡的時候我已經拿去洗了耶?」

「幹嘛拿去洗啊!」那你幹嘛生氣啊?

真冬鼓著腮幫子一屁股坐回床上。

吃飯時,真冬還是不怎麼高興的樣子,只是默默動著嘴,偶爾盯著我的臉瞧。

「呃……對不起,飯菜不好吃嗎?」

「我在美國吃過很多飯店跟餐廳的料理,但還是直巳你煮的味噌湯最好喝。」

既然如此就吃得開心一點嘛……

「我希望每天都能吃你做的菜……」

「不,這不可能吧?總不能每天空運到美國啊!」

「我從下個月開始就要把工作重心移回日本了。一直巡迴演奏感覺好累。」

我嚇了一跳,手裡的碗差點掉在地上。

「咦?回日本?那……也就是說……要回來這邊生活嗎?」

「……不好嗎?」

「你說什麼啊,怎麼會不好!我很高興耶!」我不自覺地將身子向前探。之前真冬在日本停留的時間最長也不過一個月左右,而且還不是每天都有機會見面。

「……所以……之後……每天都能吃到……你做的飯菜了。」

真冬含羞帶怯地看著我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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