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田地之間的坡道,陽光滲透般地照射地面,青草的香味愈發濃郁。從遙遠的後方傳來海潮聲。
道路稍微平緩一些,走進雜木林,從樹梢灑落、觸感舒服的影子溫柔地幫我遮蔽陽光。幸好是晴天,我心想。上次來時是雨天,而且一片漆黑,我有好幾次都差點被樹根絆倒。
卡車在林間開出了道路,樹下的草已經開花。從上次到現在,季節更迭了兩輪。
倏地,我感到不安。還留著嗎?那個魔法山谷仍願意接受人類進入嗎?
我停下腳步,靠在樹榦上,從牛仔褲的後口袋抽出破破爛爛的文庫本。早川SF的藍色封面。在捲起沙暴的荒野中屹立的羊。
〈Norstrilia〉。
獲得全宇宙財富的少年,因不了解自己真正的願望為何,為了找出自己的願望而來到地球的故事。他在那裡與美一麗的貓相逢,前往建造在地底的虛假城市。穿越模仿巴黎小偷市場的一隅,前方是貓老闆的店。能找出訪客真正的心愿,非常非常古老的店。這間店被取名為——「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
我再次確認夾在小說中的傳單。一切都相當符合。倘若這是真冬給我的訊息,假使那個魔法還有效力……
我把書塞進口袋,跨出腳步。腳底下,泥土堅硬的感覺、潮濕的空氣,混入海上的轟音與樹葉摩擦的聲音,如同窗外的細雨。鳥兒振翅敲打枝葉、啼叫聲從我頭頂上掠過。每一步都是我的祈禱。
樹林逐漸稀疏,樹林的背景中混入灰濛濛的霧靄。我加快腳步,踢散堆積在地面的樹葉跑了起來。我聽不見半點音樂。穿過雜木林,整片陽光注入眼瞼之中。夾在平緩山崖的寬廣山谷中,數量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廢棄物堆成山丘。沒有輪胎與車門的廢車、生鏽的自行車、被腐爛的枯葉覆蓋的冰箱、變色的衣櫃,所有物品以危險的平衡逐漸累積,靜靜地停下時間。
海上的轟音、鳥叫、蟲鳴、甚至連風聲都聽不見。我佇立在山谷入口。世界在這裡終結,已經再也無法前往別處。
我緩緩走近山丘斜坡,小心翼翼地避免發出聲音,我踏上廢車的引擎蓋,抓住整個被埋住的組合屋屋頂,踏上扭曲嚴重的道路標誌,爬上垃圾山。鐵鏽的氣味、腐臭的水的氣味、累積歲月的氣味。
我爬上酷似火山口的山頂。陡峭的斜坡從腳下往垃圾山中央的窪地延伸。我跪在扭曲的置物柜上環顧窪地,感到一陣暈眩,差點就那樣跪倒在地。
沒有半個人在。澄澈的陽光溫暖著夢想與願望的殘骸們。這裡只有我一個人。而且——
沒有鋼琴。
將我與真冬緊系在一起的那台鋼琴,到處都看不見它的蹤影。
即使如此,我還是將無力顫抖的腳放到下方的鋼架,一點一點地爬下斜坡。當下到窪地邊緣時,我看見舊型的自動販賣機與公用電話之間閃著黑色光芒。沖了過去,途中好幾次被絆到,差點跌倒。
鋼琴被塞得滿滿的大型垃圾紮實地理了起來,宛如冰山一般,只能微微窺見部分琴鍵。推開跪倒的木頭架子往裡面看,鋼琴的弦幾乎斷光了,腳也折斷了。
季節二度更迭。被棄置的物品,終究會毀壞到再也無法取回的地步。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蹲在滿是坑洞的自鐵板上。拿出手機確認時間。早就已經過了下午兩點,傳單上寫的開演時間。
我為什麼會這麼愚蠢?那根本不是什麼訊息,搞不好巴黎真的有叫做小偷市場的表演廳,或許只是如此而已。無法捨棄失去的事物,卻又沒有勇氣追尋,真是丟臉的小鬼,竟然坐了好幾個小時的電車來到世界盡頭確認再也不會回來的事物。那或許只是個故事罷了。灑落在我耳後的四月陽光如此溫柔,世界靜靜地停滯不動,所以我連眼淚也流不出來。
我輕觸彷佛要溶於地面的鋼琴一角。吸收了陽光,好溫暖,原本是真冬母親的鋼琴。替我找到我的碎片、我真正願望的鋼琴。
但是,它已經毀壞,不會再彈出音樂。在耳中模糊迴響著的,只是遙遠記憶的渣滓而已。
我好想見真冬。湧上的思念燒灼著喉嚨。
只要去見她不就行了。
走吧。
朝著大海另一頭的國家飛去。
然後,這次一定要好好說出口。
站起身,彷佛要將在虛幻中迴響著、記憶中的琴音甩落一般,我回過頭去——
看見垃圾山頂的純白身影。
倏地,包圍山谷的魔法消失。穿過山間的風流入,純白洋裝的衣襬、栗子色長發飛舞著。
發不出聲音。這不是幻影。魔法已經消失,但就在眼前,在現實的景色當中,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真冬就在那裡。
真冬、在這裡。
即使想喚出她的名字,卻只能發出干啞的聲音。我看見寶色的眼睛睜得好大。我跨過滿是泥濘的速克達機車,踩過裝啤酒的紙盒與塑料罐跑著。踏上斜坡,顧不得堆積如山的垃圾崩塌的
危險,我拚命往上爬。
「——真冬!」
這次我發出聲音了。是真冬,確實是真冬。她來了。我們終於能見面。了。能見到面了!
「直……巳。」
愣在原地的真冬喃喃地說。她突然回過神來蹲下身子,在洋裝底下穿著拖鞋的腳怯怯地伸長,跳到稍微低一點的兒童書桌上。接著面向我,打算爬下陡峭的斜坡。
「不、等、等一下,很危險——」
正當我猶豫該不該說時,真冬抓著的抽屜櫃不穩地傾斜。
「——呀!」
形成斜坡表層的垃圾應聲垮下。腳邊的舊冰箱搖晃,連我也差點向前撲倒。我用腳撐住,拚命地將雙臂伸出去。接住掉下來的白色羽翼——真冬的身體,拉了過來。
我背部撞上的地方大概是休旅車的行李箱,加上真冬的體重,感覺全身的空氣從耳朵與鼻子擠了出去,背部與後腦勺席捲而來的疼痛,令骨頭作響的崩落聲持續著,頸部肌肉痙攣。真是危險……
「——對、對不起!」
在滿天塵埃飛舞中,真冬從我肚子上坐起身。
「那、那個、我嚇了一跳,所以……」
「不、不會,沒關係。」雖然若是身後有什麼尖銳物品就必死無疑了。與其說是因為疼痛,不如說是因為甘苦交雜的煩悶想法而動彈不得。我繼續維持仰躺的姿勢看著真冬。在春天的光芒下,以琥珀色的髮絲為框的臉龐。雖然CD封面給人成熟的感覺,但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微微泛淚的海藍色眼瞳,是我熟知的,那個愛哭又易怒的女孩子。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許許多多的話語哽在喉頭,加上湧出的某股滾燙的感覺,使我的嘴唇顫抖不已。
「……我沒想到、你會來。」
結果只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真冬的臉倏地轉紅。
「為、為什麼?」她緊握拳頭放在我的胸前,臉湊了過來。「你會過來,表示你看到了吧?我的公演預定,所以才……」
「咦、啊、嗯、嗯。」
明明只要相信就好了。
「不過,上面寫的是兩點,我來時沒有半個人,所以……」
真冬連耳根都紅了。
「那、那個、那、那是……兩點指的是、法國時間。」
真冬痛苦地找著借口。法國時間,就是早上六點嗎?
「啊、唔——」
「……你又迷路了嗎?」
「我才沒迷路!」
她碰碰地敲著我的胸口。不過,算了,不過是遲到二、三十分鐘嘛。
我已經遲到兩年了。不過,真冬還是來了。
「我、我也……」淚水盈眶,真冬吐出聲音:「好幾次在想,要打電話、還是寄電子郵件好。不過、不、不知道你……所以……」
被真冬雙手壓著的胸口彷佛崩毀般疼痛。
「所以,若是你沒注意到那個,我就、打算忘記你的。現在很難休假,也不曉得何時能來日本,所以我拜託宣傳部的人,幫我在冊子上動手腳,但、但是,若是你沒有讀、沒有察覺到,該怎麼辦?我一直在想……就、就算不做那種事,只要打電話就行了,但是、因為你、你都、沒有任何聯絡,我好害怕、一直都好害怕,即使如此,如果是這裡、是這裡的話……」
真冬的聲音彷佛要被淚水吞沒一般。我輕觸她放在我胸口上的手。
「……啊、對、對不起。」
真冬站起身,體溫離開了。我緩緩坐起身。是不想被我看到她在哭泣嗎?真冬一察覺我的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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