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13早晨、新聞報導、狗笛

「小直弟弟小直弟弟!我差不多該出門了,做飯給我吃啦!」

肩膀被人搖晃,使我緩緩睜開眼。身體彷佛黏在床單上一般,光是挪動頸部,皮膚就像要撕裂了。

在明亮的視野中,我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瞄了哲朗的臉一眼。

「……一生當中最糟糕的早晨……」

一生當中最糟糕的夜晚的結束,就是被哲朗叫起來的早上嗎γ

「快點啦我的早餐!我今天要跟M公司討論事情,那些傢伙連午餐錢都不願意出哩。」

住手,別搖了,我的頭好痛。我揮開哲朗的手,皺著眉頭坐起身。未免也太亮了,現在到底是幾點?

「對了對了,因為到了八點你還沒有起來,我就幫你打電話跟學校請假啰,我是不是個貼心的爸爸呀?」

「已經十點了吧!既然要打電話,幹麼不八點就把我叫起來!」

瞄了時鐘一眼後,我整個人清醒過來,跳下床逼問哲朗。

「無視於自己賴床在先,還遷怒於人呀。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樣。」

「唔、唔唔。」

沒有比被哲朗用正確的理論駁倒更令人氣憤的事了。算了,反正我也沒臉見到千晶跟神樂阪學姐。就休息吧。我拉起棉被蓋住頭部。

「我的早餐!」哲朗發出丟臉的聲音。

「冰箱里有威德果凍。」

「那個可以加熱淋在白飯上嗎?」隨便你啦。

因為覺得哲朗是故意在裝傻而沒有吐槽,沒想到他卻一言不發地走出寢室,於是我連忙追進了廚房。

我讓哲朗吃完簡易中華蓋飯後送他出門。

「你有將蛯沢真冬送你的錄音帶從頭到尾聽過一次嗎?」

哲朗出門時,邊穿鞋邊回頭問我。

「……咦?」

我當然聽了。聽到〈克羅采奏鳴曲〉的塔朗泰拉舞曲為止。就是這樣才發現真冬右手那看不見的傷呀。他突然說這個做什麼?

「你先別管,總之好好聽到最後就是了。」

哲朗丟下這句話後便出門了。機車的排氣音逐漸遠離。

那傢伙究竟在說什麼呀?搞不懂他。而且我已經不想再聽那捲錄音帶了,因為太痛苦了。

我搖搖頭,停止思考。眼前一片朦朧,我決定先去洗澡。因為穿著制服就睡著了,身上的襯衫皺巴巴的。

我擦著頭髮回到寢室。即使在厚運動衣外頭又罩上一件針織外套還是覺得很冷,但窗外的天氣卻好得不象話。是從何時開始,就算逃課我也不痛不癢的了?是從何時開始呢?

是從我的人生變得以樂團為中心迴轉開始?

我找出掉在床下的錄音帶。像捧著鳥蛋似的回到一樓客廳。

我按下播放鍵,將音量轉小,在沙發上縮成一團。

旋即流瀉而出的是小提琴奏鳴曲〈春〉的優美旋律。貝多芬真是位不可思議的作曲家。明明如此詩情畫意,卻又不能單單以甘美一詞來表現。某些地方必定會深深刺進內心,讓人越聽越覺得悲哀。

明明不想聽的,明明不願回想起真冬纖細的手指滲著血敲打鍵盤的模樣。但是,在〈克羅采奏鳴曲〉開始後,我仍縮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地聽著。尤利的小提琴彷佛要將臉頰與頸部割開、真冬的鋼琴似乎會在體內的每根骨頭上留下傷痕一般,那種疼痛令我感到舒坦。

真冬就要離開我身邊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有機會再次聽見這個琴音。放棄吉他、到美國的醫院復健後,真冬會再次回到那個世界。

這樣就好了嗎?

對我而言,這樣就好了嗎?

環住膝蓋的手加重力道。我縮著身子躲開真冬與尤利的激烈舞動、相互撞擊,躲開最後一個樂章的塔朗泰拉舞曲所散發的火花熱度與疼痛。

〈克羅采〉終於結束了。餘韻被冬天正午的寂靜吸盡,只剩下錄音帶轉動的聲音。

fekcterigo已經毀壞了。

若是真冬如此期望,無論我怎麼想、怎麼做,都沒有關係了。

若是真冬尋求協助,最後我總會將她帶回來。但這次不同。真冬是以自己的意志決定前往海的另一頭。如此一來,被留下的我們三人——

啪的一聲,我抬起頭來。是音響發出的聲音。錄音帶轉到A面的最後,自動換面播放。

短暫地、令人窒息的白噪音。

從下方湧出——Stratocaster吉他純真無暇的清澈音色。如同銀色雨絲一般清晰的每一個音,卻化為渾然一體的和聲流入耳中。閃耀的琶音。

並不是哪首曲子。是真冬每次彈吉他前,為了暖身而彈的練慣用樂句。半音上行的氣泡漩渦。在地面與雲間往來的鳥群。幾何學般排列而成的聲音、聲音、聲音,以完美無瑕的等距注入我的血管中。

原來B面錄了這種東西,我完全沒有發現。哲朗指的就是這個嗎?

我想起民音社練習室中骯髒的牆壁、擴大機、合成器或椅子擺了一地。低著頭一個人彈著吉他的真冬。手腕熱身完的千晶敲響腳踏鈸,闖入節奏當中。神樂阪學姐笑著打開麥克風的開關,微弱的雜音掠過空氣。這是我們一貫的起頭方式。

已經不會再回來的景象。

我閉上眼睛,忍受那甜美的幻影。

錄音帶戛然而止。我又回到空無一人的客廳。只有心臟彷佛還留在充滿搖滾樂的錄音室中。

如果一直抱著膝蓋將眼耳摀住,若無其事地度過無數個夜晚與早晨,那麼遺忘就能解決一切吧。被破壞的事物若是放著不管,應該會壞得更嚴重吧。這樣才正常,也比較輕鬆。我已經了解這一點。

所以,我從沙發上站起身。

回到寢室,我開始整理工具箱。接著打開樓梯下方的置物櫃,透明的塑料抽屜櫃裝滿了我從以前到現在收集的所有雜物。雖然有一定程度的整理,但要找出需要的物品還是花了不少時間。

等到晚上,我前往千晶家。只需五分鐘的路程。

雖然也想過先打電話,但不曉得該說些什麼,若是她叫我不準過去就麻煩了,別無他法,我決定晚一點直接殺過去。

「哎呀,小直。千晶?她在呀。進來進來,吃過晚餐了嗎?千晶——小直來啰——」

我已經好一陣子沒有來過相原家了,但千晶的媽媽還是老樣子。將一語不發的我拖進玄關,對樓梯上千晶的房間大聲叫道。

「呃、啊、那個。」

正當我打算說些什麼時,咚咚的腳步聲走下樓來。

千晶身穿T恤與短褲,穿著清涼到讓人難以想像現在是冬天。她半張著嘴愣愣地看著我的臉五秒鐘左右,臉倏地漲紅。

「你、你、你來做什麼!笨蛋!竟敢跑過來!」

「對、對不起!」

我反射性地將手中的工具箱擋在頭上。幸好千晶手邊沒有東西可以丟。此外,只有這時我特別要感謝千晶媽媽的強硬態度。

「好了好了,別在玄關吵鬧。你們兩個快點上樓去。」

說著,她將我與千晶推上樓梯。在千晶凌亂的房裡,我們被堆積如山的雜誌包圍著,一語不發。此時,伯母端著盛有飲料與食物的托盤進來。

「……不,酒的話有點……」看著托盤上的酒瓶,我慌張地揮手。

「哎呀,不過千晶已經在喝啰。」

還真的咧,地上躺著三瓶紹興酒的迷你罐。

「真是的,你不是早就試過好幾次,知道小直不會喝酒了嗎?」

千晶將小菜的盤子搶了過來,將托盤與伯母一起推了出去。

但當房裡剩下我們兩人時,又同時陷入沉默。千晶自暴自棄地將盤子里的米桌塞入口中。

怎麼辦,我沒辦法直視她的臉。

點心與酒都解決後,千晶終於吐了一口長氣,將大型的海豚布娃娃抱在胸前。

「……真冬打電話來過。」

千晶小聲說道。我嚇得抬起頭來。千晶用海豚擋住臉部,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總覺得她的眼眶有些濕潤。

「她說要去美國。不會再去學校了……」

我點頭。

「竟然說對不起,真是太卑鄙了。她這麼一說,我不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嗎?」

她的話語深深刺中我。

我原本想過要不要向千晶道歉。但那是錯的。對不起,是卑鄙、結束彼此接觸的冰冷魔咒。我握緊放在工具箱上的手。

「對了,小直,你是來做什麼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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