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我獨自一個人躲在漆黑的寢室床上抱膝縮著時,拉上的窗帘另一邊傳來咚、咚的聲音。
有人敲著窗戶的玻璃。
「……千晶?」
我縮在床上詢問。有一瞬間,我還以為來的人是真冬,不過那種敲法是千晶。或許是我不想被自己樂觀的推測背叛而感到沮喪才會這麼想吧。
咚咚咚的強力連敲響應我的呼喚。
「你可以進來,窗戶沒有鎖。」
我連爬下床都覺得麻煩。窗戶打開的聲音、接著是窗帘拉開的聲音。
在鋁製窗框作為背景的黑夜當中,千晶站在那裡。她是從庭院的樹爬到二樓窗外的。沒有束起頭髮,帶點棕色的頭髮在寒冷的冬夜風中拍打著臉頰。但是,她還穿著制服。
千晶將右手扶在窗框,並沒有進來。眼睛早已適應黑暗的我可以看見她左手拿著什麼東西,正在瞪著我。
乾涸的喉嚨咕嘟地流入唾液,我爬下床。這時才想起自己身上也還穿著制服。
「……真冬、怎麼樣了?你找到她了嗎?」
最後她們在下午開始上課後也沒有回來。
千晶在夜色中,用彷佛會被風吹散的聲音小聲地說:
「小直總是只考慮到真冬而已。」
我倒抽一口氣。
「……嗯、抱歉,沒什麼……我沒追到真冬,我跟丟了。雖然也去她家看過,但對方說她不在,將我趕回去了。因為很麻煩,我就直接逃課了。」
「千晶,那個……」
「現場演唱,要怎麼辦?」
你為什麼要一直站在那邊,很危險耶?我心想。
「……學姐她、大概……」
「我不是問學姐!」千晶突然大吼:「我是在問小直想要怎麼辦!」
我、我、嗎?。
我根本沒有餘力考慮樂團與演唱會的事。現在也是扶著床腳,才好不容易能站起來。
「我——」
聲音擦過千晶的耳畔,消失在窗戶另一端的夜色中。
前方空無一物。
「……夠了,我知道了。」
千晶第一次笑了。她稍微改變臉部的角度,窗外的街燈照在千晶臉頰上,我才發現她的臉上有濕潤的痕迹。千晶發現我的表情不太對勁,才急忙用手背抹了抹臉。
「這個,還給你。」
千晶的左手從窗外伸進來。她拿著的是平坦、大大的四方型——
紅色唱片的外殼。是比柏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Sgt.PeppersLonely‥HeartsClubBand〉。
我沒辦法伸手去拿。明明只要走近兩公尺左右,伸出手去就行了。但我就連要離開床邊都辦不到。
「快點拿過去啦!笨蛋小直!」
她丟了過來。外殼撞到膝蓋,掉到地上。就像死掉的蛾一樣。
我慢吞吞地撿起,才發現它意外地輕。
「……只有、外殼?唱片呢?」
不,就算沒有也無所謂,不用還給我也……
「只有外殼。因為看到它我會想起真冬泫然欲泣的表情,那會讓我很火大。裡面的唱片我留著了。」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啦!」千晶抓著窗框大叫。「我怎麼可能連裡面的唱片都還給你呢?那可是我的寶物耶!這種事你總該明白吧!笨蛋!」
千晶彷佛要撞壞窗戶似地關上窗。
「今天真是受夠了!小直你去死算了!」
聲音透過玻璃傳過來。接著千晶的影子倏地消失。有人咚咚地走在屋頂上的腳步聲、接著樹枝沙沙作響、樹梢擦過房子牆壁的聲音。
這些聲音隨即被夜晚吞沒。
抱著只剩空殼的唱片外殼,我又再次坐到床上。實物。
半夜,電話響起。〈Blackbird〉的來電鈴聲讓我從床上彈起來摔到地上。
我看著嘟嘟振動的手機畫面確認了好幾次。是真冬,的確是真冬。
「真冬?是真冬吧?」
一接起電話,我就間這種蠢話。好一陣子沒有聽見半點聲音,不安在我的胸口騷動著。
『……這麼晚打來,真不好意思。』
是真冬的聲音。你理所當然地用對待陌生人的態度道歉,反而更讓我感到悲哀。
「那、那個、今天的——唱片的事、那個……」
什麼?要如何道歉?該道歉嗎?為了什麼?裹足不前的思考在眼球內側翻攪,我好想吐。
『那個,已經沒關係了。』
「——有關係、啊、是我!」
『沒關係。那個,今天我跟爸爸好好談過了。我決定再去一次美國了,畢竟那邊有專業的醫師在。』
咕嘟咕嘟的氣息在我胸口翻攪。
『因為得在那邊待上一年才行,所以我應該不會再去學校了。』
我緊閉雙眼,試著從真冬的聲音中尋找一絲絲感情的色彩。但什麼也沒找到。一年?不再來學校了?一點一點地,如同透明的液體渲染開來,她話語中的意思總算傳達到我的意識當中。
「……但是、伯父說,只要兩個月左右的……」
『已經決定了。我請爸爸改變預定了。』
真冬細微卻沒有一絲動搖的聲音,切斷了我顫抖的聲音。
『爸爸已經在做各種準備,就算很勉強也要儘快將我帶去。最快是明年初,搞不好是在今年底前。』
我們是何時相遇的?我用空洞的頭腦回想。春天,四月初,還沒到一年呢。總覺得已經在一起度過很長很長的時間了。
『所以——』
所以?所以什麼?
但是那之後,真冬與我都沒再說半句話。
連電話是何時掛斷的都不曉得。
我將電話丟到床上,用棉被將渾身顫抖的自己裹了起來,又滾回床上。雖然不曉得現在幾點,但我一點睡意也沒有。雖然叫自己別再多想,但我的思緒卻不聽話地回到過去。許許多多的失敗,毫無意義的假設。若是有說出那句話就好、若是不說就好,全是這樣的內容。這些事將我內心的溫度一點一點奪去。
最後我終於發現自己睡不著是因為一直沒有閉上眼睛。腦子變得不太對勁。但一合上眼瞼,眼球骨碌碌地轉動又會疼痛不已。
我踢開棉被坐起身。寒冷瞬間化為一萬根針刺向我的身體。
一樓客廳的燈光從門縫流瀉而出,還能聽見細微的音樂聲。
「……喔,你起來啦?已經兩點啰。小便完快去睡吧。」
趴在沙發上敲著筆電的哲朗頭也不回地說。我則是遲鈍地在腦海中回想這繚繞在耳畔的熟悉旋律。
音響組正中央的錄音機正在旋轉。是小提琴協奏曲,真冬送給我的試聽帶。
「啊啊抱歉,我自己拿來聽了,似乎演變成不得了的情況啦。」
哲朗漫不經心的說話方式,對我傷痕纍纍的內心反而是一種安慰。
我在音箱前蹲下。幸好是〈春〉,若是〈克羅采〉我可能會愣在原地動彈不得吧。真冬和緩的腳步上方,是尤利如蝴蝶般飛舞的溫柔音色。
我按下停止鍵,打開錄音機取出帶子。
平放在自己手掌心的塑料制物體。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用雙手抓住錄音帶,大拇指灌入力量。都是它害的。要是我不聽這種東西、不察覺的話。
不察覺的話——會變成怎樣?搞不好會演變成更糟的情況吧。
但那都無所謂了。我不想再聽到真冬的鋼琴r。
全破壞掉就好了。
透明的塑料殼表面變得白濁。啪哩、啪哩、令人不快的感覺。
但是,我的手指很快地失去力量。
啪噠,錄音帶發出聲音。一滴水落在塑料外殼上,是我終於奪眶而出的眼淚。手中的錄音帶還留有一絲熱度。即使是剛才為止還在運作的機械的熱度,仍是一股毫無疑問的溫暖。
真冬送給我的禮物。
我無法拋棄、更不可能破壞。因為這是我的寶物。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真冬到哪裡去,我喜歡真冬的事實仍不會有所改變。與我無法捨棄這樣的想法相同。
「啊……啊、啊……」
軋軋的聲音從喉嚨流瀉而出。
我彷佛要將錄音帶塞進肋骨之間似地緊抱在胸前。
寶物,千晶的話語,我送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