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11逆光、第二次鐘聲

將身子埋進不小心搭錯的山手線座位中,茫然地坐了兩圈後,我才轉車回家。

走出車站,我拿出手機確認時間,已經下午五點了,怪不得天色這麼昏暗。未接來電里。,千晶打來的六通、學姐打來的一通。當我看見時,感覺至今一直在耳後朦朧不清、沒有實感的疲勞,一口氣全壓到肩膀上。

正打算收進口袋時,手機響了起來。

『真是的!你總算接了!已經回來了嗎?有見到真冬嗎?』

「咦?啊、嗯、嗯。」

千晶刺耳的聲音,使我安心下來。我已經搞不清楚自己的心在哪兒了。

「我見到了,呃,我去了管弦樂團的練習室。尤利、干燒蝦仁跟真冬都在。」

『……發生了什麼事嗎?你特地——』

千晶的聲音倏地小聲下來。我回想起真冬當時悲痛的吶喊。不能告訴千晶跟響子。

所以,我將手機換到左手,咽了咽口水,在人煙稀少的車站出口樓梯上坐下。

「呃,沒什麼特別需要擔心的事。那個,就是呀,之前真冬不是被雜誌記者追過嗎?她這次好像又被媒體跟拍了。」

為了不讓聲音顫抖或分岔,我努力放慢速度說著……

「因為她家也被發現了,所以暫時先躲去東京的飯店。好像想請哲朗幫忙想些辦法,卻聯絡不上那個笨蛋,所以才會請尤利打電話給我。」

好厲害,我說謊都不用打草稿。一邊說著,聲音與心跳都逐漸冷靜下來,我竟然有這種沒用的才能,真差勁。

「是我自己會錯意了,還跑到品川去,真是白痴。」

『真的……嗎?太好了……』

聽見千晶溫暖和緩的聲音,感覺自己的胸口彷佛被鑽頭穿了個大洞般疼痛。她相信,她相信了。畢竟聽到那個小提琴協奏曲,察覺右手異樣的人,只有我而已——雖然那是理所當然的。

『那為什麼不聯絡我嘛!好過分!學姐也很擔心呢。』

「嗯、嗯。」我像擰毛巾一般拚命擠出借口。「因為記者們似乎也在調查樂團成員的事。她說不想給千晶添麻煩。要是被你知道她在哪裡,搞不好你會拚命想辦法去見她的。」

『會做這種蠢事的人只有小直而已啦!』

說得也對,這種笨蛋只有我而已。

『然後呢?那她明天會回來嗎?』

「咦?啊、嗯,我不太清楚,應該不會太久吧。」

怎麼樣呢?真冬打算說謊到何時呢?畢竟還是太勉強了。為什麼我要配合她說謊呢?

『那我們來試裝吧?我想到一個很有趣的點子,明天我會帶試作品過去。』

「嗯,我知道了。啊、那個,神樂阪學姐那邊你能幫我轉達嗎?」

『小直自己說啦——』

「不,要是我去說,一定又會被她罵到臭頭吧。」

電話那頭的千晶嘻嘻地笑了。

『我知道,我知道了。我幫你說。小直晚一點還會回學校吧?』

「啊……」對喔,西裝外套跟書包都還丟在學校。「嗯,晚點過去。」

掛掉電話,塞進褲子的口袋。總覺得現在的心情就像雙手沾到氣味難聞的油似的感覺。

拜託千晶轉達,是因為學姐一定會立刻戳破我的謊言。不過,到最後我還是得回學校一趟呀。心情好沉重。連站起來都辦不到。話雖如此,若是我直接回家,千晶一定也會幫我送過來,到時反而更尷尬。

我在樓梯的一隅,將頭埋進雙腿間十分鐘左右,讓寒冷完全沁入全身後,才好不容易抓住扶手站起來。

翌日,真冬仍然沒有出席晨練。

「真冬今天也不會來嗎?難得我做了新T恤說。」

三人稍微合了一下音後,調整低音鼓的踏板的千晶無趣地說。

「嗯嗯,我也不知道。」

昨天晚上我又打了好幾通電話,但她一次也沒接。

仔細地調完音後,神樂阪學姐開口:

「年輕人,你有話要對我說吧?若是逼不得已,我們可以去只有兩人獨處的地方喔。」

我感到背脊一陣寒意。雖然是半開玩笑的語氣,但學姐的眼裡沒有笑意。

學姐知道些什麼了嗎?若是這個人,搞不好在我煩悶不已的這二天內,她就已經將真冬的所在地與右手的事全查出來了也說不定。

不,倘若如此,她絕不會默不吭聲。

因為——

feketerigo已經不能再次翱翔了。

「不管我說什麼學姐不都是輕描淡寫地躲掉嗎?所以我放棄了。」

我繼續說著謊,甚至回她一個笑容。這是為什麼呢?我也不清楚。我沒辦法看著學姐那彷佛看透一切的眼神,所以,當她將視線移到千晶身上時,我著實鬆了一口氣。

「相原同志,雖然應該不會採用,不過你這次作的是哪種服裝?」

「太過分了學姐!我要讓真冬大吃一驚,所以決定再保密一陣子。」

我從遠方聽著她們令人安心的對話,假裝花上許多時間在調整貝斯,鐘聲很快就響了。

真冬也不在教室里。即使導師時間結束、開始上課了,她仍然沒有出現。被包括寺田同學的全班同學逼問「公主殿下今天也休息耶,小直同學知不知道什麼?」也已經是第四天了。

是怎麼了呢?還在做檢查嗎?或者是被干燒蝦仁關在家裡了?這的確有可能。畢竟昨天分開前,真冬說了那種話,說她一定要參加聖誕節現場演唱。她到底在想什麼?右手搞不好又會無法動彈呀。

該不會就這樣沒有半點聯絡,直接飛去美國吧?不,干燒蝦仁最近應該正為了貝九音樂會忙得不可開交才對。

只是上學應該沒有關係吧。我好想見真冬。

我想見她。

我在上午上課時,都緊抓著書桌,拚命忍耐內心焦躁不已的想法。

午休時間,因為一點食慾也沒有,我將整個便當全丟給千晶,打算去教職員辦公室拿練習室的鑰匙。

「喔,小直同學,你來得正好。」

我在辦公室入口被人抓住,是民音社顧問、音樂老師麻紀老師。她一臉倦容,將能哄騙男學生的年輕美貌全都浪費掉了。

「真冬到準備室來了。」

她悄聲說。我嚇了一跳,看向麻紀老師的臉。

「詳情我聽蛯沢先生說了。你過去吧,我接下來還得去事務室一趟。」

我僵硬地點頭。

「右手的事,你沒告訴神樂阪同學與相原同學?」先生壓低音量。

「……是,真冬要我別說出去。」

「話雖如此,也不可能一輩子保密下去呀。」

雖然她說的沒錯,但我也只能緊閉雙唇。

「自己想辦法做些什麼吧。」

老師拍了我的背後一把,我朝樓梯跑了過去。

在校舍四樓,音樂教室的鐵門右邊的拉門,就是音樂準備室——平常絕不會有學生進入,麻紀老師的領域。

一打開門,前方窗戶的窗帘沒有拉上,冬天正午的陽光直射進我的眼睛。栗子色長發就在佔了狹窄房間一半範圍的鋼琴彼端等著。

真冬在逆光中站了起來。她睜大雙眼,挪動椅子後退,頭髮颯地飄動。手中樂譜落了一地。

我還以為她會說出什麼尖銳的話語,但真冬只是垂下眼,又再次坐回椅子上。

我踏進房間,關上門,為了避開窗戶射進來的陽光靠到左邊的牆上。

兩個人好一陣子都沉默不語。彷佛連太陽在空中一點一點移動角度的聲音都聽得見。

「……昨天。」

真冬終於先開了口。

「真是抱歉。」

我搖頭。她先開口道歉,使我有股強烈的罪惡感。

「尤利他、沒有、生氣吧?」

「他沒有生氣,但是哭了。」

之後,尤利不讓我送他離開,自己衝出了接待室。東手無策的我垮在沙發上,好一陣子無法動彈。

「尤利他、一點錯也沒有。」

真冬將視線落在張開的右手上,喃喃地說。

「這不是尤利的錯。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想辦法?」

「只要能撐過聖誕節的現場演唱就好了。」

「你還在說那種蠢話嗎?」我不由得靠近鋼琴。「現在不是考慮演唱會的時候吧?搞不好連鋼琴都沒辦法繼續彈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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