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10寒風、碎裂的房間

尤利打電話來時,是真冬沒來學校的第二天。當時是午休時間,看見手機上顯示的姓名,我整個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引來全班同學的側目。我飛也似地逃到走廊上。

『直巳嗎?那個,現在——』

「尤利?尤利嗎?太好了,總算聯絡上了。那個,真冬、你知不知道真冬怎麼了?她都沒來上學,電話也沒人接,我去過她家,卻被松村小姐擋在門外——」

『冷靜下來,直巳。關於這件事,我有話要告訴你。前陣子我正好有事回法國,沒辦法接電話,不好意思。還有……』

總覺得尤利的聲音非常消沉,使我內心的不安逐漸擴大。

「你知道真冬在哪裡嗎?她在哪裡?」

『所以說,等見面再說明。吶,你冷靜一點。沒什麼好擔心的,沒事。』

「你為什麼現在……」

『你今天傍晚有空嗎?或者晚上,我可以等到很晚。』

「當然有空。你人在哪裡?我去找你可以嗎?」

『抱歉,我現在在東京,呃……』

尤利告訴我的,是國內相當知名的交響樂團的練習室。哲朗曾經帶我去過一次,只要用手機確認地圖,應該能找得到。

「我現在就過去。」

『咦?可是、學校……』

我掛掉電話。

轉過頭去,千晶的眼神也充滿不安,她站在門邊,手倚在門上。

「跟真冬聯絡上了嗎?」

我胡亂地點點頭。雖然並不是與真冬本人聯絡上。可惡,為什麼每個傢伙都不肯直接地說個清楚呢?

那天早退之後,真冬再也沒出現在學校。她曾傳過兩封簡訊給我。

『因為工作的關係,今天要請假。』

『抱歉,我現在人在東京,等我回去再說。』

就這樣,也不接我打去的電話。雖然我昨天曾與千晶一同到蛯沢家去,但松村小姐卻一如往常地板著那張臉,只說「小姐到東京找蛯沢先生,現在不在家,我不知道原因。」便將我們擋在門外。

她又要什麼都不說便消失了嗎?我感到背脊發冷。不會有那種事,我想相信這一點,不會再發生那種事了。她現在與尤利在一起嗎?發生了什麼事嗎?

「總之,我現在過去看看。」

千晶瞪大雙眼。

「去、去哪裡?下午還有課耶。」

「我要早退,幫我跟老師還有學姐說一聲。」

「——小直!」

我正打算跑出去時,手腕卻被抓住。下意識想甩開,卻看見淚眼朦朧的千晶,使我一瞬間動彈不得。

「……啊。」

從千晶顫抖的嘴唇中,溢出不成話語的聲音。抓住我的手指鬆開,無力地垂落。

「……抱歉,是因為、真冬的緣故吧。因為是真冬,小直才會那麼拚命。」

「千晶……?」

「什麼事也沒有。」千晶踹了我的臀部一腳。「快點去啦!」

是你抓住我的吧?但是,看見千晶泫然欲泣、拚命逞強的表情,我只能將原本想說的話吞了回去,默默轉過身。

我穿著制服衝上電車。在終點站轉乘往逗子(註:神奈川縣的都市)的快速車。到達品川(註:東京都的其中一區)大約一個小時左右。我抓住吊環喘了口氣,才注意到周遭乘客的視線。為什麼呢?我悄悄環顧四周,才發現大家全穿著保暖的冬衣。我連西裝外套都丟在學校,只穿著襯衫就衝出來,完全沒意識到天氣有多冷。我將領帶解下,放進胸前的口袋。

取出手機,我打開已經不曉得讀過幾遍的,真冬的簡訊。平淡無奇的兩通訊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果然是右手的問題嗎?

蓋上手機,我感覺到疼痛在牙根作響。為了使自己冷靜,我拚命數著火車經過鐵軌時發出的聲音。

由於閉上眼思考事情,還差點錯過品川站。我側身穿過正要關上的車門下了車。冷靜下來,要是出事或迷路就太愚蠢了。

我用手機導航確認練習室的位置,走出剪票口。大樓風咻地吹過耳畔與頸部,我終於對自己忘記帶外套出來這件事感到後悔。但是,也不能光是縮著身子發抖。我穿過臉色昏暗的人群跑了起來。

練習室位於沒什麼高樓大廈的住宅區中,是一棟外表相當現代的方形建築,非常好認。向櫃檯報上朱利安‧弗羅貝爾的名字有用嗎?還是應該再打一次電話給尤利?音樂廳里收得到嗎——這些問題,在我走進大廳的瞬間便消失無蹤了。瑟縮在電梯旁沙發上的金髮瘦小身影,在見到我時整個人彈了起來。

「——直巳!」

朝我衝過來的尤利雙眼紅腫,一看就知道他剛剛才哭過。

「你、你真的馬上就來了。對不起,那個,蛯沢老師還沒到。」

「干燒蝦仁?你跟干燒蝦仁約在這裡見面?所以有話要告訴我的是干燒蝦仁?真冬也在一起嗎?吶、到底是……」

「直巳、好痛、放開、我。」

我回過神來,自己的手指正用力地嵌入尤利削瘦的肩膀。

「抱、抱歉、但是、真冬她……」

「到裡面去吧,在這裡不方便……」

尤利用水汪汪的雙眼環顧大廳。坐在櫃檯的女性驚訝地走近,尤利揮揮手,告訴她沒什麼事、不用擔心後,便抓著我的手走進去。這時頭腦總算是冷靜了一些。我在大庭廣眾之下搞什麼鬼呀,真是的。

我們爬了兩層樓,走進類似接待室的房間。裡頭有玻璃桌、兩張矮沙發椅、毫無粉飾的書架、簡單的傢具,牆上整齊排列的歷屆常任指揮照片俯視著我們。

尤利將手倚在沙發椅背上站著,嘆了口氣。今天他身上穿的是男裝,普通的羊毛毛衣與長褲,也因此更顯出他削瘦的身材。

「嚇到你了,真抱歉……」我先道了歉。話說回來,從尤利打電話給我到剛才,我一直都是這種嚇人的態度。但尤利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下方後搖搖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應該向直巳道歉的人是我才對。」

「為什麼……?」

是因為真冬嗎?

「嗯……」尤利的視線落到我的指尖上。「由我來說不曉得恰不恰當,□□老師應該就快到了。」

「真冬的、右手,又惡化了嗎?」

我定定地看著尤利因流過淚而澄澈無比的雙眼。在他點頭之前夕我已經知道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了。

「只有直巳一個人察覺。我、我真是的,明明一起綵排過好幾次、合奏過好幾次,卻一點也沒有察覺。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

尤利扶在沙發椅背上的手指微微顫抖著。

「為什麼,這又不是尤利的錯——」

「她前天與昨天都在接受檢查。詳情我不太清楚,但她的手腕……手腕的關節、受了傷。因為她一直用手腕的力量把手指無力這點矇混過去。」

我並沒有受到驚嚇,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或許是因為已經猜到了。在他說出口之前,我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從學校跑向車站時、在電車上時、不,從真冬沒來上學時就已經——或者該說是從察覺試聽帶中的異樣感開始?

因此,尤利的話語在我耳中空洞地迴響著。

用手腕的力量,把手指無力這點矇混過去。

不是鋼琴,她無法用那種方式彈琴。但——

若是吉他,就可以。就有可能。

「……若是這樣下去,她的手,或許真的——會再也無法動彈、也說不定。」

尤利雙手掩面,繼續說著。

「都是因為我、沒有、教她正確的彈法。」

他的聲音宛如逐漸沉入泥濘之中。

「真冬在手指痊癒之後,搞不好還是一直用從前的彈法……再加上開始練琴,所以……」

微小的傷勢逐漸累積,如今幾乎就要奪走真冬的右手了。怎麼會這樣。

「只要好好休息、復健,就還能繼續彈琴……醫生這麼說。但是、吉他就……」

尤利的話語終於將痛楚傳達到我的心臟。

只有我一個人察覺?

其實連我也沒有察覺。與真冬相遇,聽過她的吉他無數次,在她的手指痊癒後,我們總是待在一起,她甚至還彈琴給我聽,但我直到幾天前都沒有察覺。

古河大哥只聽過一次就發現了。

一直在她身旁的我,卻沒有發現。

身後傳來令人不快的金屬音,是開門聲。但我強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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