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晚上八點左右回到家的。一打開玄關的門,就聽見從一片漆黑的走廊深處傳來震天價響的肖邦塔朗泰拉舞曲,以及哲朗的怪聲。
「肉、肉、青菜!肉、肉、青菜!」
「你在搞什麼鬼呀……」
哲朗將大碗與筷子拿在手中,繞著放有熱氣蒸騰的火鍋的桌子旁瘋狂的跳舞。一發現我走進去,他的臉色唰地發青。
「啥、等等、小直,你為什麼會回來?」
「這裡是在下的家耶。」不知為何用了自謙辭。
我關掉CD,朝鍋里一看。卡式爐的火將鍋里的肉咕嘟咕嘟地煮著。旁邊的盤子里盛著看似昂貴的霜降牛肉。
「不、那個、我想說反正小直不會回來,就來享受我唯一會做的料理啰。」
「這些肉,一公克多少錢?」
「六百……等一下,小直,是我錯了!」
「你知道我們家的經濟情況嗎?」我真想把哲朗的頭壓進鍋里去,但還是在最後關頭改變了主意。
「犒賞辛苦努力的自己也是很重要的喔,小直弟弟。」
「哲朗什麼努力也沒做過吧!而且只有啤酒加肉,這算哪門子的晚餐呀?」
「嗯,所以我才會跳著我發明的青菜歌呀。只要連續跳三十分鐘,就能獲得六十個檸檬的維他命喔。」
雖然很想將冰箱中的高麗菜或西紅柿塞進他那張伶牙俐齒的嘴裡,但太浪費了,還是算了。
「小直你不吃嗎?我親手做的,大家都愛吃的哲朗壽喜燒。話雖如此也只有酒、醬油跟肉而已!簡單又美味!」
「不了,我不餓……」
我無力地脫下外套。不只是因為茶點,與真冬聊天、聽真冬彈琴,今天一天發生了許多事,不僅是肚子,連胸口都漲得滿滿的。
再加上神樂阪學姐最後那招漂亮的收尾。我嘆了口氣,解開領帶,將身子理入沙發中。
聖誕節會四個人一起過。已經是既定事實了。
我當然很高興。又能站上更高的舞台。就像學姐曾說過的,觀眾席中,不會有任何一個觀眾支持我們的夜晚。絕不能出半點差錯。
問題是,以這樣混亂的思緒,真的有辦法撐過練習站上舞台嗎?神樂阪學姐在那之後,與其說是放得開,不如說是根本不在意自己曾說過的爆炸性宣言……反而是身旁的三人顯得比較戰戰兢兢。
真冬知道學姐跟我告白的事嗎?啊啊,早知道今天應該問她的——不,那是不可能的。在那種氣氛下,誰問得出口呀?
若是有什麼問題,那就是我也喜歡神樂阪學姐。不是、就是說、那個,我也受到學姐許多照顧,她總是在我背後推我一把,可靠地拉著我們前進。所以學姐對我有那個意思,我雖然高興都來不及了,但因為我有真冬在,所以無法響應她的心意。
雖然我想這樣告訴學姐,但她露出「我全都懂,你不用在意」的眼神,輕描淡寫地避開了。所以我們就一直維持這種曖昧不清的情況,甚至還通過了審查。我們還真厲害。
不對——
別再矇混下去了。
全是因為我太沒用了,所以才說不出口。
今天也是。我無法好好將重要的事情告訴真冬。我究竟是去做什麼的?真是太丟臉了。
「所以才會滿不在乎地跑回來嗎?那邊不是有沙發嗎?推倒她不就好了?你這個膽小鬼。」
「不,那種事……你胡說什麼啦!哲朗!」
我拿起坐墊去向拿著啤酒回到客廳來的父親。
「霜降牛肉真美味。今天就來聽聽草莓般的報告代替甜點吧。你是用哪只手搭著她的肩?」
「拜託你回去工作啦。」
哲朗一邊不高興地碎碎念,還是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打開筆電。我回到寢室換上家居服。穿不慣的西裝使我肩膀僵硬。
這時,我突然想起西裝內口袋的錄音帶。那是我離開蛯沢家時,真冬交給我的。今天的最後一樣禮物。
話說回來,我房間沒有辦法聽錄音帶。沒有辦法,回客廳去吧。
「哲朗,我可以放錄音帶嗎?」
「喂喂喂,你該不會把兩人甜蜜蜜的對話錄下來了吧?」
「少廢話,你給我滾遠一點!」
我手邊沒有比較柔軟的物品,毫不猶豫地拿起DVD盒砸了過去。
按下錄音機的再生鍵,我坐回沙發。噪音,接著是製作人或是錄音師的聲音,接著流瀉而出的是生動活潑的小提琴旋律。在下方支撐著的是鋼琴簡單的琶音。
哲朗從筆電的畫面中抬起頭來。
「……你拿到了試聽帶嗎?一
「嗯。」
「喔。雖然有一段時間的空白,但並不會輸給朱利安‧弗羅貝爾呢。」
再怎麼沒用,也還是個音樂評論家,一聽就知道了。
這是由真冬與尤利共同表演、復出的第一張專輯,她將試聽帶送給我。這是貝多芬的F大調第五號小提琴奏鳴曲,被稱為〈春〉的這部作品,是與〈克羅采〉齊名的名曲。這張專輯大概就是打算收錄這兩首作品吧,這是最常見的組合。
比起如此平穩的作品,我還比較希望聽見他們在〈克羅采〉或是C小調第七號之類的曲子當中激烈爭論。一邊這麼想著我側耳聽著F大調那清冽旋律的一來一往。
讓我感受到異樣的,是第三樂章的詼諧曲。
「……奇怪?」
「喂,小直你做什麼啦!別倒回去嘛!」
「不,抱歉,我想再重聽一遍。」
我倒回第三樂章的開頭,重放一次。異樣的感覺逐漸成形。
最後一個樂章也是一樣。若是像〈春〉這樣和緩的曲子是聽不太出來的。於是我快轉到下一首曲子。
唐突炸裂的A大調和弦連彈。第二首果然是〈克羅采〉。這麼一來應該就能確定了。我在音箱前端坐,屏氣凝神,仔細聽著尤利與真冬來到最後的塔朗泰拉舞曲。
「……小直,怎麼了嗎?」
「咦、啊,沒有。」
是我的錯覺嗎?我又重新倒回塔朗泰拉舞曲的中段。
「……真冬右手觸鍵的感覺,是不是怪怪的?」
哲朗想了想,側著頭。果然是我的錯覺嗎?但是,那種異樣感比〈春〉來得更強烈。
「到後面的樂章就更明顯了。像是按下琴鍵後,又重重地壓下去。」
這是什麼?簡直像……對了——
因為手腕的力量不夠,為了按下去而用肩膀的力量支撐手指似的。力量傳遞的些微延遲,使得聲音產生混亂。
我打了一個冷顫。
哲朗坐到地板上,爬到我身旁緊貼著音箱。我們倆一再地將錄音帶倒帶重聽。
「的確,到後面時,有一些音會變得黏膩。」
不,不是那個。重點不是那個。更重要的是
「喂,小直,你耳朵比較好。你確定嗎?真的只有右手嗎?」
哲朗搖著我的肩膀,我點頭。只有右手。
真冬那玻璃般的右手。
怎麼會這樣?
她今天還在我面前彈了好幾首曲子,當時都沒有這股異樣的感覺呀。
不對——等等。今天我聽到的,除了一開始的〈告別〉之外,都是巴哈的曲子。全都是長度三分鐘左右的鋼琴小品。中間也有休息一會兒。
但是,這卷錄音帶里彈的是貝多芬,〈克羅采〉的每個樂章都很長,此外,不是真冬獨奏,而是與尤利合奏。不能以自己的步調彈奏。
因此,這個、這個傷才會——複發嗎?
「真虧你注意得到這種地方。」
哲朗搖搖頭站了起來。
「為了以防萬一,我打個電話給干燒蝦仁。」
「咦?啊、等、等等。」
「什麼啦。」
為何叫住哲朗,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要是那個再次複發怎麼辦?這是為了以防萬一。」
複發。我咽下苦澀的唾液。不,但那是心理因素造成的,現在應該已經沒有任何事物束縛住真冬的手指了。
我想起古河大哥之前的話語。手腕的使用方法過於勉強。若是使用容易增加負擔的彈法彈著吉他,另一方面,鋼琴的練習量也增加時,或許不是複發——不是心理因素,還有另一個更殘酷的可能性。
總之,先問問真冬吧,若是沒事就好了。
我用一團混亂的思緒思考的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