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時,哲朗似乎不在,屋裡感覺比外面還冷。我穿著連帽的粗皮外套,躺在客廳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頭腦總算冷靜了下來。回想起神樂阪學姐的每一句話,也終於平靜到能夠分辨學姐誇大演說中所蘊含的、血跡斑斑的深切心意了。
是從何時開始的?
學姐是從何時起對我有那種意思的?
我當然不會這麼詢問自己。學姐不是一直這麼說嗎?從相遇那時開始。
『所以,我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注意到你了,年輕人。』
『——我,想要你。』
『我想我大概已經找到只屬於我的保羅了。』
『其實事情很單純啊,年輕人。比你心裡所想的還要更加單純。』
確實如此。非常單純。
只是我一直沒有察覺罷了。
但是,現在雖然察覺了,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審查就快到了。不,學姐說過,現場演唱與審查,都是為了阻撓我與真冬單獨見面而排定的。竟然公私不分。雖然那個人就是如此。
我在沙發上縮起身子。背好痛。我感覺到啪的一聲,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將貝斯壓在身下。我臉色大變,打開琴盒取出樂器。笨蛋,我在搞什麼呀?沒事吧?檢查四個旋鈕、琴橋與拾音器,確定沒有弄壞後,總算鬆了一口氣。
我將貝斯抱在胸前,把腳抬到沙發上縮成一團。明明沒有時間為這種事煩惱了。學姐也真是的,為什麼在這麼忙碌的時候用長篇大論轟炸我呀?要是被真冬知道了怎麼辦?我不曉得那兩人的感情如何。學姐經常捉弄真冬,而真冬似乎也沒那麼討厭,但一開始演奏時,又會用如同要互咬對方頸部的蟒蛇般的聲音相互撞擊。雖然那就是feketerigo的風格,但兩人演奏旋律時j音質的差異實在過於明顯,中聲部只有我的貝斯是撐不住的,還是希望能加上合成器的聲音。
等等,喂,現在是思考樂團事情的時候嗎?這不是在逃避現實嗎?我握拳敲了一下貝斯琴身。現在應該煩惱的是——
現在應該煩惱的不就是樂團的事嗎?我真的不要緊嗎?
腦中一再湧現各種事情,使我感到噁心。但是,真冬與學姐那彷佛對決般的吉他獨奏、以及我與千晶在遙遠下方回蕩的節奏樂句在耳畔蘇醒,無法抑止。我試著在腦中架構應該插入其中的弦樂或風琴。feketerigo。、沒有第五個人,但是我已經有了點子。這是在聽真冬獨奏〈Happymas〉時想到的。
藍圖、程序,在腦中逐漸成形。
真是諷刺。在練習室練習時,因為太過在意學姐的視線與她說過的話,音樂完全無法進入耳中。但現在像這樣在空無一人的屋裡,打算用稍微冷卻下來的頭腦思考學姐說過的話時——『音樂卻又無法抑止地湧上心頭。
簡單的說,我不過是在當下無意識地尋找避難所罷了。
一直被用來逃避現實,就連音樂之神也會動怒吧。但是別無他法,我現在只能逃去那裡了。
我從沙發上站起。
回到寢室,打開柜子,將破舊的合成器與工具箱一同取出。大概得熬夜了。不過,與其一邊躲在被窩裡讓煩悶將夜晚蠶食、一邊盯著時鐘看上整晚,徹夜玩弄機械或許還好得多。
至少,會一讓我有繼續前進的感覺。
「你沒睡嗎?黑眼圈好重耶!」
千晶盯著我的臉問。我點點頭,忍住哈欠代替回答。連聲音都有些沙啞。
清晨的車站月台上,太陽還沒出來的天色仍有些昏暗。但對徹夜未眠的我而言,水泥的灰色與千晶裙子的紅色格子紋都使我的眼睛刺痛不已。
「反正我也睡不著,就一直工作到早上。」
將肩上沉重的行李放到地上。除了貝斯,今天我還帶了合成器,重到我手快斷了。
「發生了什麼事吧?學姐什麼都不肯說。」
千晶盯著我看的視線怎樣都不肯移開,露出悲傷的眼神、眼眶逐漸濕潤。幸好學姐沒有說出來的想法、與她為何不幹脆開門見山地說出來比較輕鬆的想法,兩種想法充斥在胸中,我只能做出不知該說是點頭還是搖頭的動作。
「什麼都不肯說啊……」
為什麼千晶的話語如此溫柔?我心想。為什麼不逼問我,叫我「快點說出來」呢?她之前也曾如此。我被真冬與尤利的〈克羅采奏鳴曲〉打擊、逃了出來的那一晚,也是如此。
但是,現在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我不能告訴千晶。
「學姐對你說了『我愛你,請你抱我』對吧?」
「啥?」
我不禁倒退,差點摔到鐵軌上。
「小直實在是太好懂了。」千晶靦腆地笑。
「你果然、聽、聽見了吧?」
聽見學姐要我抱她……不對,應該是類似的話吧?
「我沒有聽到那麼多。不過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學姐喜歡小直了。」
「您一直都知道嗎?」不小心變成敬語了。
「應該說大家都知道嗎?我們班上的女孩子也全都知道喔。」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不由得蹲在合成器的盒子旁。這份衝擊使我甚至想直接躺到水泥地上算了。仔細想想,確
實如此。因為神樂阪學姐從一開始的態度就非常明顯了。
「算了,我也不會感到驚訝。小直沒有察覺是很正常的呀。」
「唔唔……」
乾脆逃學算了。我已經無顏面對全世界的人類了。
我碰到躺在一旁的合成器。
但我不能那麼做。
千晶隔著合成器的黑色盒子,在我對面蹲下。稍微抬起頭來,就彷佛要被那雙強勢的瞳孔擄
獲,所以我一直盯著自己的手看。
「學姐果然很強呢。」
千晶喃喃自語:
「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在這麼糟的時機說出口。」
這一點——我也不清楚。托她的福,我己經遍體鱗傷了。
「……我就辦不到呢。知道這件事,應該會很驚訝的。」
對了。千晶也喜歡學姐,所以不可能若無其事。
「呃、那個、抱歉。」
「你沒有一丁點兒資格向我道歉,所以閉嘴。」
被浮現兇狠笑容的千晶說得一無是處,我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沒事。我沒有學姐那麼強悍,所以腦中會有奇怪的裝置運作,叫我保持平常心,這樣就會跟往常沒兩樣了。」
「……那不就是強悍嗎?」
「這是軟弱喔。對小直來說太難懂了,就算我說明你大概也聽不懂。」
被千晶指著鼻子,我默不吭聲。或許確實如此。
但我很清楚,千晶的笑容比十二月初多雲的清晨還要寂寞。
「那麼,翹了團練花了一整晚思考,你決定好要怎麼做了嗎?」
要怎麼做?我該逃去哪裡呢?今後要做些什麼呢?
我緩緩點頭。
「……原則上是改造效果器,讓它只從合成器擷取音符時值。」
「先等一下,你在說什麼?」
「就是編曲的事呀。」
我咚咚地敲了敲合成器。
「效果器是我自己做的。將學姐與真冬的吉他接上合成器,讓延遲的效果作為伴奏。音色也會一起調整。」
千晶微微抬起腰,目瞪口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這是什麼?你整晚沒睡,就是在搞這個?」
「我也沒辦法呀。」
若是全神貫注於音樂當中,至少能有喘息的空間。因此,我將手指與意識寄托在烙鐵、螺絲起子與老虎鉗上,埋頭整修。將效果器、貝斯與計算機接到合成器上,一再地確認聲音,一面改變音源線的組合方式。
而答案就是這個。裝在合成器盒子後口袋中的黑色盒子。
千晶大笑出聲。一開始是抱著肚子、彎著腰笑,在我試著詢問:「千晶?」時又將手覆住臉部大笑。
「……等等、抱歉……啊哈哈哈哈哈、哈、小直、你真是……」
「我、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千晶一邊壓抑笑意,一邊搖頭,用手掌拭去眼角的淚水。
「搞得好像我才是笨蛋似的。若是能像你那樣想就好了。」
不,我也只是先把問題丟在一旁罷了……
到了學校,還是必須見到學姐。我連該用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