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4.相連的名字

這張專輯封面上畫著好幾個畫框。

標題有「侏儒」、「賢者」、以及「古城」——不管是哪個畫框,框內部是一片空白。而左下角的畫框上印著專輯名稱。

我拿下耳機嘆了一口氣,將CD拿出來放回CD盒裡,再把盒子放在成堆的《展覽會之畫》最上方。

「我來解釋吧。俄羅斯國民樂派的莫傑斯特彼得羅維奇穆索斯基,是個經常創作到一半就把作品丟著不管的人。舉例來說,他的歌劇幾乎都是未完成品。不過,其嶄新又具有豐富色彩的樂曲構想,反而因為『就是不完美』這點吸引了許許多多的人,特別是他的代表作——鋼琴組曲《展覽會之畫》更是刺激了古今中外、各式各樣音樂家的想像力,更衍生出大量的改編版本!

「……哲朗,為什麼你擅自闖進我的房間?」

「不,我只是想,如果偶爾不說些像是音樂評論家會說的話,會不會哪天全都忘記了?」

「好了啦,出去。」

「當你為了音樂的事情而煩惱時,也可以依賴我一下啊?因為我根本不插手家裡的事啊。」

「你有自覺的話,至少去洗個衣服!」

「我搞不清楚洗衣精跟小麥粉的差別喔,這樣也可以嗎?」

我拿起枕頭丟向哲朗,把他趕了出去。接著重新面對桌子,一張一張地檢查CD堆里的專輯。

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編曲的鋼琴版本、最為著名的拉威爾(註:法國作曲家)管弦樂版、更早之前出現的亨利伍德(註:英國作曲家)版、富田勛的合成器版。這些都是《展覽會之畫》的其他面貌。

可是,最後還是回到我現在正在聽的這一個版本。愛默生雷克和帕默(註:Emerson,Lake&Palmer,英國的前衛搖滾樂團)的現場演奏專輯。我已經不知道重複聽了多少次。

最先開口說話的是真冬。現在是今天的社團活動時間,她從擴大機上堆積成山的樂譜中抽出一本後攤開。

「提到《展覽會之畫》,其中有一段主題叫做promenade,就算把它穿插在我們的各首曲子之間,也可以變成完整的組曲。」

「Pro……那首叫pro什麼東西的是怎樣的歌?」千晶探頭望著真冬的臉。沉默不語的真冬則拿起吉他,彈奏一小段明確的降B大調主題給她聽。

「啊,我有聽過。」

「姥沢同志應該沒出過《展覽會之畫》的專輯吧?」一旁的神樂坂學姊如此問道。學姊指的當然是鋼琴原曲。只見真冬沉默了一會後,便微微點了個頭。

「真是期待啊。雖然樂器不同,不過我一定要聽聽看姥沢同志的穆索斯基。那麼,年輕人,就因為這樣——」

「嗄?」

「編曲就交給你了。」

「為什麼?」

「真不敢相信你會問我為什麼。」

學姊慢慢往我這兒靠了過來,用手指抬起我的下巴。眼前是學姊那宛如無星之夜般的黑色雙瞳。不僅是臉,我整個身子都無法動彈。

「你是我的另一半,我所愛的保羅啊。還需要其他的理由嗎?」

「呃、嗚、嗚……」

「沒想到你竟然還不知道啊。沒辦法了,看來我只好把你關在賓館,讓你知道我有多麼重視你了啊。」

「學姊夠了!」「不行!」

千晶對學姊施展三角絞,把她從我身邊拉開;真冬則是從我背後勒著我的脖子,把我拉到入口的門邊。真痛苦。為什麼最近大家都不太重視我的頸骨啊……

「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吧?離校慶只剩下一個月了!」

學姊被千晶罵了後,變得有些沒精神。不過她立即又挺直身子。

「抱歉,我已經在反省了。所以我們四個一起去賓館吧。」

「這個梗上個月用過了吧?」

「嗯,嗯、嗯。」

看來千晶成長了不少……請你繼續代替我成為吐槽學姊的角色吧。

「不過,你討厭《展覽會之畫》嗎,年輕人?」

「嗯?不會啊……」不要突然把話題轉回來啦。「其實不是討厭啦。」

由我來編曲嗎?我從真冬的手上接過樂譜,視線落在地上。

「那就這樣決定了。拜託你做一首時間長得令人生厭、而且讓人激動得連喘息時間也沒有的組曲吧。」

面對學姊不合理的難題,我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我回到家後,就一張一張地聽著哲朗收藏的各種版本的《展覽會之畫》唱片,接著拿出合成器——就是阿友哥讓給神樂坂學姊的那一台,目前則是無限期地借給我。我試著用各種音色來彈了「Promenade」這個主題。

「漫步」。

這個描繪出漫步展覽會場模樣的主題,在進行各式各樣變奏的同時,也於整首組曲中出現了六次之多,替整首曲子帶來了不可思議的一致感。

整體來說,真冬所說的就是這件事。只要在曲子之間出現《漫步》的話,我們的歌就可以加進展覽會裡面。

這個論調雖然有些牽強,但有些部分我還是可以認同,因為這首曲子的旋律就是如此餘音繞耳。雖然五拍和六拍相互交錯出現,曲子也帶著激烈的不規則節奏,但我完全搞不懂為什麼聽起來卻這麼平易近人。

不過,實際上我一點也不喜歡穆索斯基的鋼琴原曲。曲子里有太多不合理的連續音,聽起來簡直就像把管弦樂曲強硬地編成鋼琴曲一樣。尤其是最後一個樂章。

所以,如果是我編曲,還是會以風琴或是類似的樂器先發出高亢的聲音——《侏儒》就用貝斯和爵士鼓齊奏——

接著我不經意地發現一件事,我的耳機傳出我腦袋裡所想的樂器音色。我下意識地再次播放了愛默生雷克和帕瑪的專輯。

我嘆了一口氣,關掉音響,把CD丟掉桌上。成堆的《展覽會之畫》CD小山頓時坍塌,紛紛掉到床上。

不行,如果用這種編曲,以完全照抄的方法演奏不就好了?

我拿起手機打算播個電話給學姊,但最後還是決定不打了。

打電話告訴她,我真的編不出曲子——要說出這種話真的很丟臉。

我們feketerigo所有的曲子都是學姊寫出來的。那麼這次也由學姊來作曲就好了啊,為什麼要我來編曲?難不成是因為我是音樂評論家的小孩,所以認為我或許很擅長處理古典音樂的曲子?如果是這樣,我覺得真冬還比我適合。

該怎麼辦才好呢?EL&P的聲音還在我的耳朵里繼續繚繞。

星期三來了一位稀客。那天我結束「長島樂器行」的練習時已經很晚了,當我全身虛脫地回到家,發現家裡的車庫停了一輛很大的進口車。

「哇……」

畢竟這台車我已經看了四次,早就認得它了。我一瞬間甚至還認真地想,我今天是不是要去千晶家睡一晚呢?

我偷偷摸摸地打開玄關的門,就聽見客廳方向傳來蕭士塔高維奇(註:前蘇聯時期俄國作曲家)作品的巨響,而且也聽到音樂里夾雜著兩名中年男子下流的叫罵聲。

「……所以賦格要一直持續到提示部為止啦!你要凸顯聲部到什麼時候啊?你稍微過於盲信蕭士塔高維奇的管弦樂配器法了,管樂器根本就稀稀落落的嘛!這可不是原色塗裝的水準喔。」

「倫教的銅管樂器只要這樣吹奏,就能顯得閃耀動人了啦!又不是只有演奏蕭士塔高維奇時才這樣。最要緊的是,這個樂章最後的中聲部糾葛是最主要的部分啊——」

「樂團首席如果因為這樣跟你吵架而故意不來排演,你可別驚訝喔。都是因為你要用和美國管弦樂團相同的曲調來搞才會這樣。」

「不要講得好像你都很了解!」

「請問你們在幹什麼啊……」

我一走進客廳,差點就要扭打成一團的乾燒蝦仁和哲朗都嚇了一跳,趕緊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坐回沙發上。渾厚的弦樂慢板正掃興地播放著。我一聽就知道了,這首是乾燒蝦仁指揮的現場演奏錄音。

「抱歉這麼晚還來打擾你們。」

乾燒蝦仁苦著一張臉跟我打了個招呼,我也稍稍對他點了個頭。

「……那個,要來杯咖啡嗎?」

我就知道,哲朗連杯茶都沒倒給客人。

「啊,不用了,你不用招呼我。事實上,我今天來也是因為有些話要跟你談談。」

……又來了啊?

「啊,不、不過,什麼都不招呼,未免也太失禮了,我還是去倒杯東西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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