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2.紀念一位天使

中場休息之後進入當天晚上的第三首曲目——《曼弗雷德交響曲》,是柴可夫斯基所作的交響曲中演奏時間最長的。儘管因為指揮者不同,曲子的演奏時間多少有些差距,不過大概都在一小時左右。由於第一樂章極為陰鬱,剛開始的節奏又十分緩慢,加上乾燒蝦仁沉著穩重的指揮方式,讓人聽了只覺得非常疲憊。坐在我隔壁兩個位子上的千晶,更直接把頭靠在神樂坂學姊肩上睡著了。

一開始我邊聽邊想:為什麼演奏步調要這麼緩慢呢?這樣可能會招來辛辣的批評吧?但就在更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第三樂章,我硬是被扯進了冥想式的聲響之中,進入嚴謹軍樂曲調的最後樂章時,我還不自覺地端正了一下坐姿。

乾燒蝦仁揮舞著拳頭,把整段管弦樂提升到極高的高度;接著揮下指揮棒,又在高潮處結束最激昂的部分。

一陣光輝自天上傾瀉而下,那是管風琴演奏高貴的眾讚歌。只覺得彷佛有股電流竄上背脊,全身起雞皮疙瘩。

以前一直認為《曼弗雷德交響曲》是一首無趣的作品——原來那是因為我從來沒聽過這種詮釋,能如此凄絕又戲劇性地將全曲帶到最高潮。

即使曲子宛如被吸進空氣中般結束,但一時之間不僅沒人拍手,甚至連聽不見任何咳嗽聲。就在乾燒蝦仁放下指揮棒的瞬間,大家彷彿才突然回神:起初是稀稀落落的掌聲,接著整間音樂廳便被急速渲染開的鼓掌漩渦給吞噬了。當我回過神的時候,自己也已站起身來拍手了。

我瞄了旁邊一眼,真冬還是一臉不高興地坐在椅子上拍著手。

「真是厲害。」

我隱約聽見了神樂坂學姊的聲音。

「我從來沒聽過和風琴如此契合的《曼弗雷德》。那種彷彿在強忍什麼般的節奏……原來一切都是為了倒數那一瞬間的來臨嗎?」

我一直看著轉過身回應觀眾喝採的乾燒蝦仁,同時點了點頭。我的想法和學姊一樣。真是來得值回票價,總覺得應該可以寫出值得一讀的評論。

乾燒蝦仁走下舞台後,掌聲依然不絕於耳,管弦樂團也繼續進行調音的動作。乾燒蝦仁的演奏會特別之處就是安可曲,每次都會出現趣味百出的表演。這時我打算把想到的東西稍微整理一下,於是拿出筆記本跟筆。

回到指揮台的乾燒蝦仁張開雙手示意,全場的觀眾也逐漸安靜了下來。

「感謝今晚有幸與各位相遇。」

乾燒蝦仁板著一張臉對觀眾這麼說,這是他表演安可曲之前一定會說的話。旁邊的真冬輕聲說了句:「自戀狂。」這點我也有些贊同。

「今天有位特別客串的獨奏者來到現場。實際上他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所以請出席演奏會的音樂界人士盡量別張揚,以免唱片公司因此責怪我。」

台下漏出了幾縷笑聲。只在安可曲登場的獨奏者?我從沒聽過這種事。

「相信大家應該也認識他,不過我還是介紹一下。歡迎朱利安弗羅貝爾。」

會場掀起一陣大騷動。我也有印象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拚命地翻找腦海里的回憶,結果完全沒留意坐在旁邊的真冬說了些什麼。

朱利安。朱利安弗羅貝爾……

大廳里的騷動再次轉變為熱烈的掌聲。我嚇了一跳,趕忙抬起頭來。

一個腋下挾著小提琴的小小人影從舞台邊出現,他穿過樂團成員之間,走向位在舞台中央的指揮台。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個女生,因為只看得到上半身——一頭澄亮的金髮在燈光照射下閃閃發光,大大的眼睛再加上燃燒般的紅唇。

然而這個站在乾燒蝦仁身邊的纖細小提琴家卻穿著一襲燕尾服。真冬喃喃說了聲:「……尤利?」接著我也想起來他是誰了。

朱利安弗羅貝爾。

比起他的本名,這位小提琴家的昵稱「尤利」更為有名——這是他在莫斯科音樂學院求學時的昵稱,即使在日本也廣為人知。他常被讚譽為「擁有天使的容貌」或「精湛的演奏技巧宛如曼紐因(註:猶太裔美國小提琴家)再世」等等,是個在世界各地都擁有狂熱樂迷的偶像級演奏家。聽說因為只要刊載了他的照片銷售量就會倍增,最近經常出現在古典音樂雜誌封面上,我也因此而認得他。照片上的他總是一副認真嚴肅的表情,本人卻帶著一股國中女生特有的純真氣息(雖然他是男的),身高大概也和真冬差不多。他應該只比我小一歲吧?

朱利安站在指揮台旁優雅地行了一個禮。光是這個舉動,就讓整個會場從一片嘈雜中安靜了下來。

不需要任何言語——只見朱利安拿起琴弓,但幾乎看不到乾燒蝦仁的指揮棒動向。豎笛和雙簧管彷佛嚴肅地提出探問,朱利安的小提琴獨奏則回應著它們:背景的弦樂合奏就在這時緩緩地展開翅膀。

這首曲子是——

阿爾班貝爾格(註:奧地利作曲家)的小提琴協奏曲。

這首標題為「紀念一位天傚」的協奏曲是為了一個早逝的少女而寫,也成了因為敗血症而倒下的貝爾格遺作。小提琴獨奏和管弦樂團相互交錯,發出哀感的摩擦音;曲調聽來就像在低聲啜泣。

我甚至沒發現手中的筆記本都掉了。

總覺得好像真的有什麼人的哭聲從高處傳來。

第二樂章的激烈快板,描述著少女與病魔纏鬥的苦楚。彷彿從朱利安纖細的身軀削下的半音階激烈樂句最後被凈化一切的死亡包圍,融入平穩的慢板之中。

獨奏小提琴拉奏著最高音,同時將整個管弦樂團的聲音吸收殆盡——當全曲結束、樂音寂靜地消逝後,會場中已幾乎感受不到一絲生命的氣息。氣氛和演奏《曼弗雷德》時又不一樣了。

儘管如此,當站在舞台中央的少年放下手中的琴弓和小提琴,對大家展露天使般的微笑時,全場的氣氛立刻隨之融解。

觀眾的掌聲就有如無止盡的雪崩。

我茫然地跟著拍手,卻發現他的微笑並非對著席上滿座的觀眾,而是只對著一個人。

是我嗎?不對——

我突然驚覺,往旁邊一看——真冬深深地陷進椅子里,露出了恍神似的表情。

哲朗仔細地幫我準備了要送給乾燒蝦仁的花束。說來有些失禮,不但選了不合時節的水仙,還說什麼:「聽清楚了嗎?水仙的花語是『自負』,你獻花時可要好好向他說明啊!」真是有夠白痴的。

演奏會結束後,我請大家先在大廳等候,正要去後台休息室打個招呼時,真冬卻抓著我的西裝下擺拉住了我。

「怎麼了?」

「……我也要去。」

我差一點就脫口問她「為什麼」了。乾燒蝦也在休息室耶?真冬應該不會特地跑去見他吧?接著我立刻想起朱利安。弗羅貝爾(好像)一直注視著真冬……

應該有什麼原因吧?還是他們認識?

樂團成員和體積龐大的各式樂器將休息室外的走廊擠得水泄不通,再加上這次演出的是波士頓的樂團,到處都充斥著英文交談聲,讓站在走廊口的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其中一位樂團成員發現了躲在我背後的真冬,便發出了「噢!」之類的聲音走了過來,我們立刻就被團團包圍了。這麼說來,真冬這傢伙在業界也算是非常有名的人吧。

「呃,那個……」

真冬一把推開只想到要用日語和對方交談的我,自己挺身而出。她以土生土長的美國人般道地的發音和中年法國號演奏者交談,接著轉過頭看著我,一臉不太高興地指著走廊的盡頭說:

「他說爸爸他們嫌雜誌採訪很煩人,所以躲在裡面的房間。」

這樣啊……真不愧是歸國子弟,英文真好。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堪了。

團員帶著我們走到一間位於深處、空間較小的休息室。當我握住門把正要開門的瞬間,門卻被人從裡面猛力拉開了。「真冬!」一陣興奮不已的聲音伴隨一個矮小的身影從門裡竄出,突然抱住了我。

「……唔啊啊啊啊?」

「真冬,我好想你喔!」

一頭柔順的金髮碰到了我的鼻尖。就在發現他是朱利安弗羅貝爾的下一秒,我就被一雙細瘦的手臂用力抱住,而且他的臉還緊緊貼在我胸前。朱利安的頭髮飄散著一股淡淡的玫瑰香——不對!我突然一陣驚慌,趕忙推開他的身子。

「你、你在幹嘛?」

「啊,抱歉,我搞錯了。」

朱利安看了看我的臉,若無其事地說著,接著稍稍踮起腳尖,在我的臉頰上輕吻了一下。當我僵在原地時,他又轉向我身旁的真冬。

「我好想你喔,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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