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9黑□之歌

刺眼的光線照著眼睛,讓我醒了過來。

儘管心裡想著要起床,從脖子到背部、腰部到側腹,全身上下都隱隱作痛。我硬生生地吞回差點漏出嘴邊的呻吟。

我睜開眼睛,清晨的光芒自右手邊的車窗射了進來。忍住全身的酸痛,皺著眉頭望向隔壁的副駕駛座,真冬正面對著我睡得香甜,栗子色的長髮亂糟糟地披散在斜斜放下的座椅上。她的臉色看起來比昨天好多了。

我在狹窄的駕駛座上左右扭轉身體,舒展肩膀,轉了轉僵硬的脖子,做了一下克難的柔軟操之後,才勉強能夠動彈。我輕輕地打開車門,到外頭去。

昨夜的雨已經完全停了,四周飄散著濃濃的霧氣。剛醒來時覺得陽光很刺眼,實際上天際才剛露出魚肚白,天色還相當暗。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確認時間,現在才清晨五點。

但我實在沒心情回到車上再睡一下。

昨晚因為太累,沒想那麼多就睡著了。現在仔細一想,真冬就睡在我身邊,車裡又是完全的密室,怎麼可能再回去睡啊!

我想起要先看看貝斯到底還有沒有救,於是小心翼翼地打開后座車門,盡量不發出聲響。

伸手要拿光溜溜地躺在后座上的貝斯時,我才想到自己身上根本沒有帶任何工具。我真是白痴。因為平常總是帶在身上,一時之間才沒有察覺。怎麼辦呢?這麼一來也拿不出貝斯里的入社申請書了,不曉得有沒有淋濕呢?

正當我思考著到附近翻翻垃圾應該找得到螺絲起子時,突然看到真冬的吉他就躺在我的貝斯旁邊。我很久以前就覺得那是把相當不錯的琴,也一直很想摸摸看:有機會的話彈個一次也好。

真冬依然發出穩定的呼吸聲睡得很熟,所以我很乾脆地就向慾望低頭了。我丟下貝斯,提著吉他盒走出車外,盡量不發出聲音地關上車門。這輛埋在垃圾堆里的車微微往副駕駛座方向傾斜,關門時想不發出聲音還滿困難的。

我爬上斜坡,坐在橫躺於較高處的洗衣機上。略帶濕氣的清晨空氣感覺很舒服。

打開吉他盒,擁有漂亮木紋、只上了透明底漆的Feratocaster映入眼帘。這不是六零年代的老琴嗎?市價要三百萬圓左右吧?我滿心期待地以顫抖的手指試彈了一下,這豐潤的音色實在不像實心電吉他發出來的。

我在洗衣機上坐好,一邊以指尖打節拍,一邊以三指法撥奏出旋律。雖然心裡不確定還會不會彈,但手指似乎仍對彈法記憶猶新。我在聽得到真正鳥鳴的地方,小小聲地在晨霧繚繞中吐出歌詞。清晨的空氣把我的歌聲吸收得一乾二淨。唱到第二段副歌時,我決定放大音量,唱給可能在哪裡聆聽我唱歌的小鳥們聽……

「……那是什麼歌?」

突然有人的聲音傳來,害我嚇了一跳差點從洗衣機上滑下來,真冬就站在我正下方,揉著眼睛還很困似的抬頭看著我。

「呃,這個嘛……」

真冬踏著滿地的廢棄物爬到我身旁坐了下來。洗衣機上的空間不大,讓我能清楚感覺到真冬的體溫就在身邊。

「對不起,沒先問過你就拿來彈。」

「沒關係。那首歌叫什麼名字?」

我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只好低頭看著握住琴頸的手。

「是一首叫《BlackBird》的歌。」

「是首好歌。」

我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直盯著真冬的臉。真冬歪著頭看我,一副要說「你怎麼了?」的樣子,讓我趕快又把視線移回吉他。

「那是一首怎樣的歌呢?」

這次我不打算再胡說八道了。

「……你對披頭四了解多少呢?」

「不太了解。」真冬搖搖頭。

「這樣啊……好吧。」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該怎麼跟她說這個故事。「創作收錄了這首歌的專輯時,披頭四的團員之間厭情非常不好,幾乎鬧到要解散的地步,所以專輯裡收錄的歌也好像是團員各自的獨唱曲拼湊在一起。」

然而這張專輯仍然是經典之作。就像真冬曾經說過的,不管評論家如何胡亂揣測,音樂家計算在最差的狀況下還是能創作出最佳的作品。

「聽說約翰藍儂忙著剪接母帶混音製作《Revolution9》這首超長曲時,保羅麥卡尼幾乎都早自己一個人錄音。」

在約翰藍儂那首沒能傳達給其他人的革命之歌背後,保羅麥卡尼悄悄完成了這首獻給黑□的歌曲。

「……所以這首歌只要用一把吉他就能演奏。」

「嗯,雖然簡單到你也會彈,但伴奏部分真的很好聽。」

瞬間被惹惱的我突然起了壞心眼,決定試著激她看看。

「可是你就沒辦法啊。因為這首歌要用三指法彈,右手無名指不能動的人根本辦不到。活該!要是不甘心就去美國把手治好了再滾回來啊!」

真冬一臉不滿地看著我,接著把吉他搶了回去,彈起了《Blackbird》——只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彈。

她應該省略了幾個音沒有彈吧?然而我卻只聽到再完美不過的演奏,更何況這應該是她剛剛才第一次聽到的曲子耶?

彈完第一段副歌后,真冬嘟著嘴把吉他放回我的膝上。

「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刺激沒有天分的人啊?」

「這種程度只要多練習幾次人人都會。」

會你個頭啦!

真冬爬下洗衣機回到車上,打開后座車門拿出我的貝斯然後走了回來,又坐在我的身邊……她將貝斯放在膝上,迅速地完成調音動作,接著以催促似的節奏彈奏起G音。

我連忙配合著她的琴音,再次從頭開始彈。節奏放慢一點,配合歌聲直到最後……

黑鳥以殘破的羽翼學習飛翔,終其一生只為了等待這個起飛的時刻。

「好奇妙……不接擴大機時彈起來就像一把正常的貝斯……」

唱完整首歌時,真冬如此喃喃自語著。

「但接上擴大機後會放大些微的音色差異,所以還是得調整。何況琴身撞得坑坑疤疤的。」

真冬有些不安地看著我:

「應該……可以恢複原狀吧?」

我默默地點點頭,再次彈起《Blackbird》的前奏。就算羽翼殘破不堪,只要等待飛翔的時刻到來就好了。

「這是……為了給某人勇氣而寫的歌……嗎?」

真冬突然這麼問,我猶豫了一下才回答她。

「據說是為了解放黑人女性而寫的歌,保羅麥卡尼本人好像也這麼說過。不過,我個人不是很喜歡那麼想。」

「為什麼?」

「因為那樣太彆扭啦!幹嘛想那麼多,就把它當成一首吟唱黑鳥的歌就好啦。」

「原來真的有這種鳥啊?」

「嗯,學名叫做黑□。小小一隻,全身都是黑色羽毛,只有嘴喙是黃色的,聽說叫聲非常清脆嘹亮。我看過照片,不過日本大概一隻也沒有吧。」

這時的真冬露出了微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發自內心的笑容。

「……有啊,我看過喔。」

我歪了歪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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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裡?」

真冬眯細了眼睛,伸出食指戳了戳我的胸口。

「在這裡。」

濃霧漸漸散開,鳥兒的叫聲也越來越清晰了。清晨的陽光灑在樹木之間,也將真冬和呆掉的我兩人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一直延伸到窪地正中央的鋼琴上。

回到車站的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左肩背著旅行包,右手提著用浴巾包起來的貝斯,所以真冬只好自己背吉他。兩人的腳步都很穩健,不似昨日的踉嗆。天空也晴朗得不像話,讓我真的有種可以就這麼走到天涯海角的感覺。

不過我和真冬都沒有問對方接下來要去哪裡,只是並肩走在被早晨的陽光晒乾的小鎮街道上。或許是因為兩個人都有某種預感吧?

「你的腳沒問題吧?」

「嗯,現在沒問題了。」

「真的?不會又搞到身體右半邊都不能動吧?」

「應該不會吧。醫生什麼都沒說,可是晚上睡覺時我老覺得身體的右側整個不見了,不然就是咕嚕咕嚕地慢慢沉進水裡,感覺很恐怖。所以我側睡的時候一定都讓左邊朝下。」

這應該只是真冬的幻想吧?話說回來……

「你昨天晚上就是把右邊壓在下面耶?」

真冬嚇了一跳看向我。

「真的啊,你面向我這邊睡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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