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4醫生、鳥志、答案

「——真冬?」

我在外頭大叫卻沒聽到任何回應,只好開始敲門。突然聽到什麼東西撞到地板的聲響,接著又傳來震耳欲聾的吉他回授聲響。

我用力轉動門把,幾乎要把門把扯下來,一時之間也忘了開鎖的方法,好不容易才想起來:要稍微往右下方壓一下才會開。門一開,剛才應該是靠在門上的真冬便整個人往我身上倒,我慌忙扶住她。真冬的背撞到貝斯,緊繃的聲音自擴音器中傳了出來。

真冬白皙的皮膚顯得更加蒼白了。

「你……怎麼了?」

我緊張得聲音都高了八度。

「……我沒事。」

「你這個樣子哪裡像沒事啊!站得起來嗎?」

「站不起來。不過……我真的沒事。」

真冬甩開我的手,想要坐起來;但肩膀卻一下子失去平衡,右腳也無力地癱瘓了。看到她的身體轉成奇怪的角度,我只好撐起她的上半身,讓她靠在門旁的牆邊。

「怎麼會這樣……」真冬嗚咽了起來。她轉過頭不看我,開始喃喃自語:「為什麼?明明叫我全都忘掉,為什麼又要讓我想起來呢?」

她到底在說什麼?我實在搞不懂。

我把貝斯從肩膀上拿下來,琴弦似乎又碰到了什麼,低沉的聲音響遍狹窄的教室。真冬的左手抽動了一下。

「住手!快住手!不要讓它發出聲音!」

真冬不知道哪來的怪力,一把從我手裡搶走貝斯狠狠地摔在地上,琴身上的一顆旋鈕飛了出去,有如扒抓牆壁的恐怖聲響幾乎要震破耳膜。

102t_with_mark

真冬倒在橫躺在地的吉他跟貝斯上,就像是吊線被切斷的人偶。裡面的擴大機還持續發出慘叫般的不和諧音,我卻想不出該如何讓那聲音停止。現在是怎樣?為什麼會這樣啊?怎麼辦?總之先——

先去保健室。在一陣陣哭叫般尖聲作響的回授噪音中,我好不易才想起這件事。

「不要——」

真冬發出了呻吟。這個笨蛋到底在說什麼啊?我立刻往校舍方向沖了出去。

我正準備衝進保健室,結果差點跟教護理的久美子老師撞個正著。久美子老師很年輕,據說以前曾經是太妹,感覺超恐怖的。這時她的第一個反應還是猛然揪住我的衣襟,大吼:「不準在走廊上奔跑!」然後才突然回過神來鬆開手。

「你是一年三班的吧?和蝦澤同學同班?」

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說不出話來,只能勉強點點頭。

「你有沒有在教室里看到她?她今天應該要去醫院才對啊,可是剛才醫院打電話來,說她還沒有到。」

今天應該去醫院?

禮拜五——只有這一天真冬總是在放學後立刻回家——醫院。我嚇了一跳,一邊努力緩和紊亂的呼吸,一邊勉強地吐出幾個字:「真冬……」「昏倒了。」

「她在哪裡?」久美子老師的口氣仍舊十分冷靜,眼神卻變了。

「中庭——」

久美子老師迅速地從架子上拿出幾種藥品,隨後抓著我的手臂衝出了保健室。等我們回到中庭,卻看到千晶蹲在搖搖欲墜的真冬身旁。為什麼——千晶會在這裡?難道她一直在等我們比賽結束嗎?

「相原同學,你先讓開。」

先做緊急處理,然後拿出手機打電話給某人——我獃獃地看著久美子老師的舉動,而千晶則以束手無策的眼神看著我。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對於千晶的疑問,我也只能搖頭。

「你們到底在幹什麼啊?居然搞成這樣……」久美子老師一邊替真冬量脈搏,一邊瞪著我。

「我們……只是在彈吉他。」

「只是這樣?怎麼可能?讓她玩樂器應該沒問題才對啊?」

久美子老師——知道真冬的身體狀況?

「總之我已經請她父親過來了,她父親也說馬上就到。」老師如此說道。

真冬的左肩顫了一下,慢慢地往千晶的腿邊靠了過來,抬起寫滿痛苦表情的瞼。

「不行……我不要。」

「你在說什麼啊?今天本來就應該去醫院報到不是?你有心要把病治好嗎?不可以掉以輕心啊!你的身體狀況跟一般人不同,所以必須請主治醫生跟著一起過來……」

真冬邊掉眼淚邊搖頭:

「不要。我不想……被『那個人』看到。」

老師無視於她的拒絕,轉頭對我說道:「你把當時的情形說清楚點。相原同學,麻煩你把那邊的坐墊拿來,幫蝦澤同學墊一下。」

我只有在CD封面的照片上看過蝦澤千里。儘管如此,看到兩個穿西裝的人影從停車場那邊走來,我遠遠地就發現走在前面的那個是真冬的父親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某人問過的蠢問題居然也從蝦澤千里嘴裡冒了出來。他梳得整齊的油頭摻著些許白髮,輪廓深刻的嚴峻臉龐明顯地透著怒氣。看到被久美子老師叫來中庭的麻紀老師,他便開始發瘋:

「有你跟在身邊居然還發生這種事!要是真冬有什麼萬一怎麼辦?」

「我總不可能隨時跟在她身邊吧?」麻紀老師冷冷地回道。跟著前來的中年醫生(應該是醫生吧)面無表情地站在激動的干燒蝦仁身邊,正以眼神示意久美子老師「把小姐扶到車上」。

「你不去醫院到底在幹嘛?是跟誰膩在一塊兒嗎?」

我轉開了視線,甚至還想要不要乾脆逃走算了。

「吉他?你說吉他?開什麼玩笑,誰讓你彈那種玩意兒了?真冬,你居然瞞著我偷偷彈吉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啊?難道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有多重要嗎?說不定永遠沒辦法再彈鋼琴——」

「蝦澤老師!請不要這樣,不要再逼真冬了!」

麻紀老師痛心地說道。

「我送她上高中不是為了讓她彈這種東西!」

我咬著嘴唇聽著干燒蝦仁刺耳的吼叫。醫生和父親像搬屍體袋一樣把真冬硬塞進汽車后座,我卻什麼辦法都沒有,只能默默看著這一切。

車門關上的前一個瞬間,我和真冬四目交會了。她的眼神和那個時候一樣——發不出聲音、只能拚命尋找能依靠的東西——那眼眸宛如快下雨時烏雲密布的天空。不行,不能讓她這樣離開。我的耳邊彷彿有什麼在呢喃,但我發不出聲音,一步也動不了。

之後的事情我已經不大記得了,應該是被麻紀老師或久美子老師念到臭頭了吧?之所以不記得詳情,恐怕是因為她們倆都不肯告訴我真冬到底怎麼了。我只記得自己一句話也沒有說,幾乎都是一旁的千晶在幫我回答。

回到家時已經過六點了,客廳的喇叭正播放著梅湘的《鳥志》。鵪鶉、夜鶯,還有黑□——僅僅一架鋼琴卻能交織出各種鳥類的啼囀。而哲朗則躺在沙發上聽著音樂啜飲威士忌。

「你回來啦……怎麼啦?臉色很難看喔?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無力地搖搖頭,拿下肩膀上的貝斯丟在地毯上,整個人陷進沙發里。

儘管哲朗是個反應比雷龍還慢的男人,偶爾也會不需言語就能體察我的心情。這種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管我,然後自己去弄晚餐——這天的情況就是如此。

餐桌上的晚餐是焦黑的不知道什麼肉和醬汁淋漓的沙拉,我卻只喝了淡而無味的味噌湯。

「我說……小直啊……」

「嗯?」

「你一句話都沒抱怨耶,難道我今天煮的東西還不錯……」

「不,你放心,今天的晚餐還是一樣很難吃。我吃飽了。」

我丟下被吐槽後很哀傷的哲朗,回到客廳,繼續窩在沙發里聆聽鳥兒的聲音。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原來真冬一直在等我。

她今天本來應該去醫院的,卻因為我昨天的一番話——什麼都不知道的我說了「星期五來一決勝負」這種蠢話,所以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我。

鳥兒之歌播完了。脫下圍裙的哲朗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默默無語地將威士忌倒進玻璃杯中。這種時候他只要一句話都不問就讓我很感謝了。

「對了,哲朗……」

「嗯?」

「我想……應該是鋼琴協奏曲……由三個樂章所組成,中間的樂章是進行曲,你聽過這樣的曲子嗎?」

我把真冬在垃圾場彈的那首曲子的旋律哼給哲朗聽。

「——應該是拉威爾的鋼琴協奏曲吧……」哲朗聽到一半便喃喃地說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