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天空烏雲密布。我完全沒法入睡,便早早就到學校去了。當我一進教室,同學馬上就群起包圍著我。
「聽說你要和公主一決勝負?」
「什麼?你剛說的一決勝負是什麼意思?如果輸了會怎樣嗎?」
「不會是要當一輩子的奴隸吧?」「那不就和現在一樣?」
被大家這麼一說,我嚇得臉色發青。
「嗯……這個嘛……為……什麼大家都知道這件事?」
「你昨天不是和蝦澤同學在中庭說話嗎?」
「你們看到了啊?」
「明明就覺得氣氛還不錯,結果卻聽到你們說要決勝負之類的,觀眾們都很失望耶!」我們又不是在表演。
「欸,你們什麼時候要比?比什麼啊?贏的人有什麼獎品?」
啊,他們沒聽到我們約在今天放學以後的部分嗎?太好了。不過,雖然我想盡辦法要把話題岔開,但是除了比賽的時間、地點以外,其他的我還是全都招了。
「新的社團?和蝦澤?還有相原?而且還有神樂阪學姊?」
這些人為什麼這麼興奮啊?
「你說的神樂阪學姊,是二年級的嗎?」
「是啊,就是很像女忍者頭目的那個人。」
這是哪門子的比喻啊?根本聽不懂啦!話又說回來,學姊的名氣有這麼大嗎?
「和那三個人在那麼狹窄的小房間里快樂地搞社團?小直!太不可原諒了,你給我輸。」
「我寧願你贏,然後我再代替你去社團。」「對啊,你絕對要贏,然後我再加入。」「你根本什麼樂器都不會彈吧?」「我可以負責搬樂器。」「那我……來當負責擦汗的。」「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有幹勁了。」
竟然還唱起我們學校的加油歌,我都想逃出去了。就在他們提到什麼時候決勝負的話題時,千晶走進了教室,大伙兒也都安靜了下來。得救了……
「你們在說我壞話嗎?」
幾個男生尷尬地笑著,紛紛回到自己的座位去。大家最近好像終於學會了一項社會的基本常識,就是不要在當事人面前說她的八卦。
午休的時候,我的桌上堆滿了男同學們去福利社買來請我吃的醬汁豬排麵包:好像是為了祈求我能夠勝利(註:日文里的「豬排」和「勝利」諧音)。可是這麼多我怎麼吃得下啊!
「絕對不能輸啊,小直。」
「雖然搞不太懂狀況,不過你一定要贏啊!」他們一個個緊緊抓著我的肩膀,替我打氣。我發著呆,一直望著醬汁豬排麵包堆成的金字塔。雖然還不至於是背負不了的期望,不過受到大家這麼期待,老實說,我很困擾。
放學以後,我拿著貝斯到屋頂上去。雖然神樂阪學姊說要我先過來,不過卻沒看見她的身影。這麼說來,她今天好像要打工啊?相對的,學姊平常坐的圍欄那邊,地板上好像放了什麼東西。我靠過去撿起來一看,原來是約翰藍儂的翻唱專輯《Rock"sRoll》。唱片中第二首就是標題非常簡單的《StandbyMe》。我拿出CD隨身聽,把專輯放了進去。一邊聽著約翰藍儂沙啞的歌聲,一邊自圍欄邊上向下望著,等待。我拿出一個中午吃不完的醬汁豬排麵包,塞進嘴裡。
歌聽到一半,我突然想起星期五這一天真冬總是一放學就直接回家。糟糕,我竟然忘記了。
不過這個時候,一個栗子色長發的背影出現在我停駐在圍欄下方的視線里。我安下心來。她怎麼了?今天不用處理平常在忙的事嗎?
即便看著真冬走進了個人練習室,我還是繼續讓耳機里傳出來的曲子停留在我的身體里。直到約翰藍儂的歌聲完全消退之前,我一直緊抓著圍欄,站著不動。
我把隨身聽關上,背起貝斯。
當我走到個人練習室前,就聽到真冬在門的另一邊彈著貝多芬的短曲。我停下腳步,想著應該要怎麼進去。我想了各式各樣無聊的方法,譬如說一腳踹開大門,然後大喊:「打擾了,」不過最後還是決定直接敲門。
短曲好像被嚇得無法動彈一樣,戛然而止。
這股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就像從隙縫中漏進來的刺骨冷空氣一樣,持續了好一陣子。
「呃……」明明就是我先開口的,現在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來和你比賽了,昨天跟你說過吧?」
門打開了。
真冬肩上背著吉他,看了我一眼後就垂下了視線。
「……你真的來了。」
總覺得真冬的語調中藏著些許的不協調。不知怎的,感覺跟平常不太一樣。
「我代表搖滾樂界,向你這個頭腦頑固的古典音樂至上主義者復仇來了。」
「白痴喔!你是認真的嗎?明明幾天以前都還不會用小指槌弦。」
不要看輕我。話說回來,為什麼她連這種事都知道?
「你去我練習的地方偷看嗎?」
「才……才沒有。」
真冬紅著一張臉,好像摔門一樣地關上門。
「——為什麼要搞到這種地步?你這麼想用這個房間嗎?」
為什麼我要一直做這些事?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學姊曾經說過,這是為了戀愛與革命。
千晶也曾經說過:「你很在意蝦澤同學吧?」
我不知道。不過,我沒辦法再這樣下去了。
真冬在門的另一邊說:
「你就在那邊愛幹嘛就幹嘛吧!我不管了。」
只有這一次,我保持沉默。
沒辦法。而且我早就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我拿出貝斯,接上訊號線,接著便曲身蹲在門邊。就在門的鉸鏈下面,有個可以接訊號線的輸入孔。這是我昨天花了十五分鐘迅速搞定的成果,從擴大機那邊拉出一條線,裝在門邊。
正要竊據音源裝置時,我的手停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哲朗不知何時曾半開玩笑地對我說過的一段音樂歷史。
一開始只是德國的一條小河川。這條河流進甜菜園,接著往全歐洲擴散開來:在各地與當地的音樂相互衝撞,吞沒、或是被吞沒。接著奔流人海,散布至世界各地。許多事物就是這麼誕生的,而搖滾樂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如果一一探尋這段長達三百年的侵略與融合歷史,我們就會與之有所連結。
我把訊號線的接頭插上輸入孔。
瞬間,在門的另一邊,擴大機的喇叭發出嘎嘎的尖銳聲響。
我彷彿可以看見真冬那張驚慌的臉。
「你做了什麼?」
被發現了。不過我把貝斯的音量開到最大,代替我的回答。整個房間充滿了回授的聲音。
「喂,你在做什麼——」
為了要蓋住她的聲音,我彈了開頭的一個音。活潑的稍快板。絕對不能彈得太快——彷彿用力踏在地面,又像是用趾尖探尋自己將踏上的地方,以低沉的聲音用力踩踏八度音的範圍,再以略為猶疑的步調後退一些。
我聽見真冬嚇得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當然,只聽這八個小節,就應該知道是哪一首。收錄這首曲子的專輯是她在兩年前的二月發行的。那張CD被我聽了好幾次,幾乎都快磨壞了。
這首曲子是貝多芬的作品中第三十五號,創作主題的十五段降E大調變奏與賦格——其後轉用為交響曲第三號的終樂章。這首鋼琴曲還有另一個名字,也就是《英雄變奏曲》。
那個時候——
神樂阪學姊曾經對我說過,之所以選這首曲子,有四個理由。
「這首曲子正如你所見……」學姊一一指著樂譜對我說道:「一開始是低音部的單旋律。在開頭的三十二個小節之間,只有貝斯演奏,而且立刻就能聽出這是《英雄》。這樣我們就能夠進行先發攻擊,把對手拉進我們的演奏之中。」
接著,學姊用手指咚咚地敲著速度記號的地方。
「這是略快、生氣蓬勃的稍快板,可是千萬不能彈太快喔!蝦澤真冬的武器之一,就是比什麼都精準無比的吉他速彈。如果比賽進入以速度決勝的狀況……年輕人,你就失去勝算了。在開頭的三十二個小節里,你可以決定整首曲子的速度——這就是我選這首曲子的第一個理由。」
「不過……」我的語氣中夾雜著些許不安。「在導入的序曲部分,有個地方會形成四部合聲,這個部分以後的旋律是由蝦澤真冬開始彈的喔!如果讓她在這個部分猛衝……」
「年輕人,你想到的凈是自己會輸的地方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