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0火鳥、海的彼岸、葯袋

那天夜裡稍晚,我一個人吃完晚飯以後,就在練習貝斯。就在這時,門口的方向傳來好大一陣東西崩落的聲音。

「喔喔……能夠埋在古今中外偉大的音樂中死去真是莫大的幸福……」

門口——難得一身西裝筆挺的哲朗被壓在一堆崩塌下來的CD中,臉朝著天花板,恍惚地喃喃自語。

「請你存好足夠我生活寬裕的錢再往生吧。」

話說回來,我記得我多少整理過了啊?不管我整理再整理,CD還是會不停地堆高,根本整理不完。我一邊抱怨,一邊把哲朗的身體挖出來。

「我死了以後,要把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鳥》放在我的棺材裡喔。葬禮上也不要放安魂彌撒曲之類的,就放馬太受難曲吧!我就改寫耶穌基督的紀錄,在兩天之內復活給你看。」

「不要啦,你就好好地下地獄吧!不是說過如果有酒會要先打電話給我嗎?」

「啊,嗯。好久沒和幾個音大的同學聚會了……嘔……」

古今中外的偉大音樂加上哲朗唯一的一件高級西裝,都被充滿酸味的液體弄得髒兮兮的。這傢伙已經醉得一動也不動了。

「啊——這得送去洗衣店了。」

在廁所里吐得一蹋糊塗後,哲朗白著一張臉回來,看著自己沾了一大片臟污的西裝,居然還一臉事不關己地這麼說。只有一件要緊事會讓哲朗打扮得整整齊齊的,那就是音樂會。明明因為工作的關係而有很多參加音樂會的機會,可是這傢伙卻只有一件西裝。該怎麼辦啊?總之,我先去弄了一杯熱檸檬汁來讓他醒醒酒。

「呼呼,活過來了。我真是幸運啊。雖然老婆跑掉了,不過老天卻送給我一個很會照顧人的兒子。」

老媽啊,你為什麼不強硬一點,爭取我的監護權呢?哲朗用胡亂掰的歌詞,開始大聲地唱起歌劇《弄臣》中的詠嘆調——女人善變。

「我受夠女人了。五個同學都是單身漢,其中三個已經離過一次婚啦!」

我把垃圾袋套在他的頭上,讓他安靜下來。考慮一下鄰居的心情,別吵到別人啦!

「你也受夠女人了吧?那把吉他什麼的早就丟掉了吧?」

「我還在彈啦!你少把我當白痴。」我指著放在沙發上的貝斯。

「可是你彈得不是糟透了?」

「不好意思喔。」話說回來,聲音還是會傳出去嗎?以後在家裡練習的時候還是不要接擴大機好了。

「搞什麼嘛,那女人有這麼好嗎?啊,是蝦澤真冬對吧?你好像跟我提過。她可是個好女孩啊。你知道嗎,有個無聊說法只在我們業界里通用……關於女性演奏家的專輯封面照片呢,一般都是拍側臉嘛,鋼琴演奏家特別是這樣。如果漂亮一點的就往正面偏一點:如果是真正的大美女,就直接拍正面照。我這工作幹了十五年了,自下往上的角度拍照的,除了蝦澤真冬以外,我就沒見——咦,小直弟弟怎麼啦,這麼安靜?該不會被我說中了吧?」

「吵死了。」

我拿起杯子,把水往哲朗的臉上潑。

「你在幹什麼啦……小直最近好冷淡喔。該不會是討厭我吧?」

「我說,哲朗……」

「嗯?」

「你討厭所謂的消費稅嗎?」

「什麼意思啊?怎麼突然問這個?」

「你說說看嘛?」

「嗯,說到討厭不討厭……我是覺得取消比較好,所以也許我討厭。不過自從跟消費稅打交道以來已經過了那麼久了,好像也已經忘記那種討厭的感覺了。」

「嗯,那我對你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我可以哭一下嗎?」

「去外面哭啦!」

哲朗腋下挾著威士忌的瓶子,還真打算往外走。我怕造成附近鄰居的困擾,便把他給攔住了。給我像大人一點,去睡覺啦!

「不過你啊,和蝦澤真冬大概是沒機會了吧!因為……你知道你是評論家的兒子嘛,她當然也知道。我今天就是從干燒蝦仁的日本公演音樂會上回來的,本來也邀他跟我們去喝酒,不過他說要上現場轉播的節目,所以當然是拒絕我了。不過酒宴上也有聊到這件事,聽說他這個月都會待在日本,但是六月初又要到遠方旅行了,大概是要回美國吧。」

「所以說你搞錯……咦?」

干燒蝦仁——真冬的父親來日本了?

六月就要回美國。真冬說的六月……就是指這件事嗎?

「……那真冬怎麼辦?你有聽到這類的話嗎?」

「啊?」

「沒事。所以……她也會一起去美國吧?」

到去年的這個時候為止,真冬也是因為巡迴演奏的關係,和父親一起在歐洲和美國各地飛來飛去吧?不過,她應該不會做出只入學就讀一個月這種沒意義的事吧?

「她不會再回去彈琴了吧?我今天才聽到的,好像是那邊的評論家把她寫得很過分。明明特地選擇了一個與干燒蝦仁完全沒關係的比賽參加,而且也獲得了優勝:可是就算這樣,她還是受到父親名聲的牽累啊。」

「啊……」

我回想起那個時候,真冬充滿敵意的目光。『評論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困擾,因為他們總是寫一些有的沒的。』她的確說過類似的話。

「她的演奏方式的確比較容易遭到攻擊。譬如說活潑度不夠啦、太過平和啦、聲部的呈現方式非常糟糕啦、音樂像爬蟲類一樣啦,或是太過耽溺於技巧啦……就連我都能想出不少殘酷的批評,真要寫的話,大概可以連續寫個三十頁吧。不過真的寫出來也很蠢,並不是什麼曲子都要朝氣蓬勃地演奏才算好啊。」

「真冬是因為這樣,就不再彈鋼琴的嗎?」

「好像不只是因為這樣。因為她是干燒蝦仁的女兒,好像連一些無關緊要的隱私都被寫出來的樣子。你看,她的母親是匈牙利人,而且現在又離婚。」

「啊……她果然是混血兒啊。」

我突然想起那一天幫她修好錄音機的事。匈牙利。

「啊——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啊?還是不要聊這個話題了。連我自己都快變成到處獵取八卦的狗仔了。」

哲朗打開威士忌的瓶子,直接對著嘴巴灌。我已經沒有力氣阻止他了。

當我在日本當個悠閑度日的中學生時,真冬就在海的另一邊,在充滿好奇與敵意的視線環視之下,緊抓著鋼琴彷徨度日。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我根本無法想像。

然而——結果又回到最初的問題了。假設她真的放棄鋼琴了,又為什麼開始彈吉他呢?

第二天早上,當我走進教室時,同學們正在討論昨天的電視節目。

「是現場轉播的節目嗎?」

「是啊,聽說現在已經來日本了。」

「訪談節目?」

「聊的都是些我不懂的話題,我又不聽古典音樂。」

「長得像嗎?」

「一點也不。公主大概是像她媽媽吧?」

光聽他們對話的片斷,我馬上就知道是在聊干燒蝦仁的事。我瞥了真冬空蕩的座位一眼。

「主持人還有問他公主的事耶。」

「那對父女感情不好吧?」

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你們這些傢伙明知道真冬本人就快要來學校了,還這麼大聲地聊她的八卦啊?

「小直,你爸爸和干燒蝦仁是同學吧?」

「……你怎麼會知道?」

「麻紀姊姊說的啊!她說之前干燒蝦仁還在教書的時候,你爸爸就常常跑去音大調戲女生。」

麻紀老師……別把故事渲染以後到處散布啦。

「什麼,小直果然本來就認識公主。」

「不過我看電視上主持人只要問到女兒的事,干燒蝦仁就拚命地岔開話題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咦,這個……」

我把貝斯自肩上卸下,靠著桌子站著,下定決心對大家說:

「不要再多問有關她的事了,好嗎?」

大家都用驚訝的目光看著我,我只好一邊假裝在整理課本,一邊接著說:

「不要去管她不就好了?她就像一隻受傷的野貓,靠近她的話也許還會被抓傷。如果不去碰她,她就會乖乖的啊。那個女孩在美國等地巡迴的時候也遇過許多煩人的事,所以——」

就在我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大家的視線游栘到奇怪的方向。因為一股來自肩胛骨的刺人感受,我轉過頭一看——真冬就站在教室門口。或許是遺傳自匈牙利籍的母親吧?她白皙的肌膚下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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