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8公主、革命家

那天放學以後,我馬上扛著貝斯逃出教室,往屋頂上走。一到屋頂,就看到一個女生穿著制服坐在鐵絲網圍欄上看天空,頭髮被強風吹撫著,一副心情不錯的樣子。是神樂阪學姊。

「年輕人,你動作會不會太慢了?下課鐘都已經打完了。」

「不,是學姊你來太早了啦……」

明明剛才還有課,怎麼可能在鐘聲打完以前就到屋頂上來?

「對面工廠的報時音樂和我們學校的鐘聲會在這個時間點重疊,剛好形成一段絕佳的擬載常難。真想讓你聽聽看啊,年輕人。」

「嗄?」話說回來,坐在那麼高的地方,太危險了吧?

學姊從圍欄上跳下來,在我面前落地。

「下定決心要加入我們社團了嗎?」

「這個嘛……」我把貝斯從肩上卸下靠著圍欄放著,言詞還是有點猶豫:「貝斯方面還請多多指導,不過組團方面……」

「為什麼?」學姊皺起了她形狀漂亮的眉毛。

「不,因為我只是想回到那間練習教室里聽CD而已,不是為了學姊的樂團才彈貝斯的。」

「可是我叫你來,你也很快地跑來了啊?」「那是因為我想好好教訓真冬一頓,才必須得到學姊的幫助。」

「所以要我教你的意思就是先教會你彈貝斯。像我利用你一樣,你也在利用我。是吧?」

雖然這種說法聽起來有點惡劣,我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為了贏過真冬,我也沒辦法太顧慮形象了。

這時,學姊露出了微笑。

「嗯,我了解了。你現在也不再是一副喪家之犬的表情了。」

她的笑容不像平常那樣戲劇化,而是極為自然的微笑。我著實嚇了一跳。

「這樣不是也很好嗎?結果你還是加入了我的社團,我早就預言過了。那我們就開始吧!」

學姊蹲了下來,從地上的背包里拿出一堆東西:有裝電池的迷你擴大機、擴大機訊號線、還有貝斯用的替換琴弦。

「……不過,為什麼要來屋頂上練習?」

「年輕人,你認為貝斯的基礎練習第一步是什麼?」

學姊把從袋子里拿出琴弦,一邊解開一邊這麼問我。

「嗯——不是練習爬格子嗎?」

爬格子是一種反覆的基礎練習,配合固定的節奏,一邊以食指到小指依序按壓琴格,一邊小心地依序彈出每個音階。因為左手會一點一點地往橫向移動,也有人稱這種練習叫螃蟹走路。雖然聽起來有點菜,不過這是練吉他的基本功。但是,學姊卻搖了搖頭。

「在那之前,還得先做一件事。所以才把你叫到屋頂上來。」

學姊用力拉緊弦的兩端。

「我用貝斯弦拉了一條從這邊的屋頂到對面校舍屋頂的鋼索,你就從上面走過去吧。」

我整個傻眼,正從盒子里拿出來的貝斯也差點掉到地上。

「……啥米?」

「如果你不能把性命託付給琴弦,就無法成為一名貝斯手。我會在這裡祈禱,祝你能夠平安到達對面屋頂啦。掉下去的話大概就是死路一條了,你要先作好心理準備。」

「不要,不不不不,你在說什麼啊?」

「噢!」學姊聳了聳肩。

「對一個貝斯手來說,賭上性命的特技訓練是必要的。你不知道嗎?即使是日本最有名的貝斯手,也曾經挺身經歷各種視死如歸的鍛煉,譬如說拿金屬罐子猛敲自己的頭啦,或是置身瓦斯爆炸的烈焰之中啦……之類的。」

「你說日本最有名的貝斯手……到底是誰啊?」

「就是已故的TheDrifters成員——碇矢長介。」

「TheDrifters是搞笑團體吧?」我拿起琴盒敲著地板。

「TheDrifters可是不折不扣的樂團喔!他們還擔任過披頭四的開場表演嘉賓。你實在太失禮了,年輕人。」

「這我都知道啦,請不要岔開話題!」

「走鋼索當然是跟你開玩笑的,一開始最該做的是幫貝斯換弦。因為樂器上好弦就一直擺在店裡,放久了弦的彈性會逐漸疲乏。」

這,這個人實在是……

我覺得不管說什麼都沒用,於是便默默地把四條弦都換了。

「我把你叫到屋頂上的真正理由,是那個啦!」

神樂阪學姊靠著圍欄,往樓下指了指。我甚至不用往下看,光憑著耳邊傳來的吉他聲就明白學姊說的是什麼了。這裡的正下方恰好是真冬練習吉他的那間教室。

話說回來,我明明教過她用毛巾隔音的方法,為什麼還聽得到練習聲呢?這悠然的旋律正是拉威爾的《死公主的孔雀舞曲》。是因為班上同學叫她公主而受到打擊了嗎?

「那是七天前的事了。」

神樂阪學姊背靠著圍欄,仰頭看著天空。

「我從第一節就開始蹺課,之後一直待在這裡聽街上的聲音,直到放學為止。」

這個人是來學校幹嘛的啊?

「之後,太陽逐漸下山,感覺就要開始下雨的時候,傳來了那把吉他的聲音。是巴哈的《平均律曲集》第二冊。而且她跳過賦格的部分,都只彈前奏曲。我當時很生氣,之後也沒注意到天空已經下雨,一直坐在這裡聆聽。」

「你這樣會感冒喔……」

「一直到第二十四號B小調,她都一直在彈前奏曲;那簡直是種甜蜜的拷問。接著我聽到開門的聲音,於是探出頭偷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走了出來,她的長髮就像凝固的楓糖漿一樣,一頭澄澈的栗子色。我一眼就對她傾心。」

我腿上的貝斯啪的一聲倒了下來。

「那個……學姊?」

「嗯?」

「真冬是女生耶?」

「那又怎樣?我喜歡亮麗的東西。在我眼裡沒有性別。你以為我為什麼讓相原千晶加入,成為我們的夥伴?那是因為她可愛。」

「請不要若無其事地說出這麼令人吃驚的話。」

「不管怎麼說,我也不認為她會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就把鼓打得這麼好。」

「這些話如果讓千晶聽到,她可是會哭的喔。」

「沒問題的。我會把我的嗜好毫不保留地告訴千晶同志的。」

「大家都覺得你是一個想要什麼就動手拿的人嗎?」

我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了。沒想到這傢伙——是這樣想的。我還是乾脆自己去學貝斯好了,現在要回頭還不遲。我一邊這麼想,一邊開始調音。

「不過蝦澤真冬都不聽我講話。再說,經過我仔細地觀察以後,不知為什麼,在這間學校里可以和她對話的只有一個人。」

我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學姊在那一周里只用了一次的,具有破壞性的可愛笑容。

「所以,我需要你的力量,年輕人。」

不知道為什麼,我沒辦法直視學姊的眼睛,只好把目光移回手中的貝斯。自我出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這種話。不,等等,快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學姊自己也說了,我只是被她利用的一個棋子而已。

「總之你只是想召集一些可愛的女孩子而已吧?並不是真的想要組樂團。」

當我把心裡的疑惑直接說出口,神樂阪學姊卻歪著頭,眼睛眨呀眨地看著我。

我和她到目前為止所進行的對話,該不會都是我的妄想吧?這個念頭忽然掠過我的腦海。

「年輕人,你知道人類是為了什麼而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嗎?」

怎麼突然問這種問題?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答案很簡單,人類是為了戀愛和革命才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

突然間,風颯颯地吹過,吹起了學姊的長髮。我的肩頭只稍微感受到這股風,就差點倒了下去。為什麼要說這些話?我是不是對人生有某些誤解?這些問題在一瞬之間浮上了我的心頭。

「你大概不知道……雷夫托洛斯基這個人吧?」

我已經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是倒數第二個革命家喔!在政治鬥爭中敗給了同僚約瑟夫史達林後便逃亡到墨西哥,還沒親眼見到全球革命的萌芽就過世了。不過,他的不幸並不是因為史達林在他身邊……」

學姊自一臉茫然的我手中拿走貝斯,把它接到擴大機上。

「保羅麥卡尼不在他的身邊才是他的不幸。而最後一位革命家——約翰藍儂的身邊,就很幸運地有位保羅麥卡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