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螺鈿小盒

1

張開眼,上方是一片滿是污漬的天花板。外頭的天色已相當明亮。這是一間只有東邊享有充足日光的公寓,窗帘沐浴在熱辣的太陽光之中,縫隙之間刺眼地灑落下耀眼地光圈。

是好天氣了,要是下起雨來,心情就會變得悶悶不樂,哪兒也不想去。

(咦,失業——?)

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她怎麼記得自己找到某個條件很好的工作,還因此鬆了口氣呢?還是那只是作夢?

說到作夢,她倒是覺得自己作了一個好長的夢:不僅僅是長,好像還發生了很多毛骨悚然的事,甚至讓她不得不選擇死亡一途。雖然她一點不希望夢境化作現實,但是沒想到連找到工作這件事也是夢境一場,讓她不由得想大嘆三聲。

「真奇怪……」

她喃喃自言自語。記憶中找到工作之後,翠還對自己說了聲恭喜呢,這件事倒是非常印象深刻,她們在翠的大學附近會合,當時,翠一身明亮薄荷綠色系的襯衫模樣,仍然鮮明地浮現在腦海中。

透子離開被窩,拿起矮飯桌上的昨天舊報紙。五月二十一日,星期日。對了,今天是二十二號,昨晚應該也和往常一樣到酒吧打工了吧,但是那段期間的記憶也十分模糊。

身為酒保,有時在客人的勸酒之下不得不喝酒,但就算喝再多,她也不曾爛醉到什麼也不記得。她不禁想咂嘴斥罵自己,希望昨夜沒有做出什麼失態的舉動才好。

房門忽然想起砰砰的敲門聲,透子不由得嚇了一大跳。一大早的應該不會是推銷員,那麼果然是昨晚自己闖下了某些大禍,公寓鄰居們跑來向她抱怨了?

「柚木小姐,你醒了嗎?」

住在隔壁、靠著老人年金度日的老婆婆的呼喚透過大門傳來,透子作好覺悟,準備面對即將到來的冗長埋怨並打開房門。

「哎呀呀,還穿著睡衣呀?年輕女孩這副模樣成何體統。來,這是你的包裹,昨天就寄來了,我先幫你保管。不過我說你啊,我也不喜歡女孩子家打扮得花枝招展,可你至少也穿點漂亮整齊的衣服嘛——」

這一番話透子平常早就聽膩了,至少她看起來不是來向自己抱怨的。透子拉著運動衫的衣擺,隨便點頭應和幾句,便接過對方替自己保管的小包裹,又一次低頭道謝後才總算關上了門。收據上寫有高階翠的名字,地址則寫著山形。

記得在夢境里,翠進入東京的女子大學就讀之後,租賃附近的公寓過著獨立的生活。翠高中畢業時,還拿了不少租屋的廣告單呢,但最後還是選了一所鄰近母親老家山形的大學。會作那種夢,是透子內心明白希望翠來到東京嗎?

打開那個不算大的紙箱,裡頭放著以塑膠袋慎重包起的物品。正想拆開時,電話鈴聲剛好響了起來。

「——嗯?」

「啊,小透姐?收到我寄的包裹了嗎?」

透子莫名地頓了一下。

「小翠?」

「嗯,是我。對了,我雖然寄了包裹,卻忘記把信放進去了。你已經拆開了嗎?」

「還沒,正要拆。」

「是嗎——我跟你說喔,媽媽的行李當中,有一個紙箱放著我小時候的圖書和一些東西,我恰巧發現以前小透姐寄放在我這裡的東西也在裡頭。還記得嗎?是曾祖母的遺物喔。喂喂?小透姐?」

「啊,嗯——」

「一個是打不開的小盒子,另一個好像是本日記。我如果是讀日本語文系的話可能看得懂,但是果然不太行就放棄了。要是你看得懂內容再告訴我喔。」

「啊、恩——」

翠又開始關心地胡亂閑聊,諸如已經快要大學三年級了,必須要開始著手論文的寫作才行(註:日本的大學畢業時必須提交論文。),或者雖然就讀英文系,卻對古典文學傷透腦筋,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什麼才好。

「所以我想趁著暑假時去東京一趟,到時候我們一起在東京附近玩個三、四天吧?看要去海邊還是山上都可以,你請得到假嗎?」

「好啊,不過能不能休到假我還不太確定。」

搭話的同時,透子心想:我還沒告訴小翠我已經被保險公司炒魷魚了呢。最後,她說了一句:「我再打給你,拜拜。」聽著另一端小鳥般的輕快應和,然後掛上電話。

(日記——)

有種非常突兀的感覺。在夢中,翠確實曾經打開曾祖母的日記本,說明其中的內容給自己聽。如果是偶然的話也太驚人了,透子一邊思索,一邊拆開塑膠包裝紙,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本表皮褪色的筆記本。打開封面,泛黃印著點點汗漬的紙張上寫著秀麗的字跡。

一般熱根本就看不懂,但是透子現在卻懂得裡頭在寫什麼。因為翠早已在夢境中念給透子聽過了。

「耶穌紀元一千八百八十五年彌生佳日營井二葉始執筆予此——」

難不成是預知夢?怎麼可能!透子搖了搖頭。可是,這種情況又該怎麼解釋才好。一切都是她的誤會?或者只是類似既是感的錯覺?

透子慢吞吞地拿起另一個包裝,這就是曾祖母送給自己的另一項遺物,一個打不開的螺鈕小盒。然而曾與翠談論這項禮物的記憶清楚地在腦中浮出。不久前她們才為了慶祝透子找到工作,在咖啡廳里碰面。

腦袋瓜好像不太對勁,也可能是真的出了一些問題,改天去看個醫生會比較好吧。

拆開包裝紙後小盒子映入眼帘,外表與夢中出現過的、以及透子記憶中的一模一樣。表面的黑漆磨痕累累,喪失了光澤,只有曾嵌了精緻貝殼碎片的地方留下了一個個凹陷。蓋子與盒身緊緊黏在一起,仍和以前一樣不知該怎麼打開。

但忽然之間,透子手中的盒子出現動靜,咯啷地發出聲響。明明沒有施加任何力量,盒身卻裂成了兩半,收藏在當中的柔軟物品掉落至膝蓋上。

是手套,而且是男性戴的白色皮革手套,但只有一隻:還有另一隻手套,這個倒是小得多,是女性在戴的吧,顏色有些泛黃,但原本大概是純白色的,應該是絲質品。那兩隻手套纏住了透子放在膝蓋上的手指,想要與她握手。

透子顫抖著手拿起手套,一種古老香水似的殘留香氣竄進鼻間。某些遙遠的影像片突然在透子的腦海中奔走。

昏黃的燈光,樂團演奏著跟一般樂隊無異的音樂,有些走調的華爾茲旋律徒然發出震耳音量。畫面下方是互相擁著對方轉圈跳舞的男女。鹿鳴館——這個字自然而然地流入腦中。真是一場太過優美華麗的白日夢,在那當中,一個頭上盤著黑髮,髮絲垂至兩鬢,臉頰紅通通的年輕女孩赫然來到眼前——

「奶奶……?」

透子不自覺地低喃出聲。那是在她五歲時過世的曾祖母,僅管過了這麼長一段時間,她也不會錯認,因為透子印象中晚年時期的曾祖母,仍然保有少女時代的風姿。

透子瞪大雙眼,影像里德兩個人不斷轉圈起舞,可以看見兩人交握的手上各自戴著白手套。舞會的音樂即將接近尾聲,留著一頭飄逸的略長頭髮、一身燕尾服裝扮的男子轉向自己,抬起頭來,透子看過那張臉。

透子不由得猛然站起身,霎時眼前的影像消失無蹤。但是一旦看見了,那些畫面便不會自記憶中消失。她接著看向掉落至地板上的手套,卻瞥見兩道幾乎難以察覺的血跡,一個是女用手套上,已經泛黑指快看不出是鮮血的斑駁:另一個是白色皮革手套上,一滴如同艷麗紅寶石般的鮮紅珠點。

香水似的香氣自紅點中翻湧而起,一個自己應該不不能會知道的名字,自透子的唇中迸出。

「龍緋比古——」

2

「小龍、小龍!你要睡到什麼時候啊!」

小麥色肌膚的少年兩手抵在長椅的椅背上,將臉湊上前來。

「嗯……拜託你再讓我睡一下吧,萊爾——」

長椅的扶手上置有靠墊,一名身材修長的男子橫躺在上頭,赤足的腳尖指向天花板,一本薄薄的畫集攤開蓋在臉上,底下傳出男子迷糊慵懶的嗓音。

「這麼想睡的話就去房間睡啊!在這種地方午睡會被烤焦喔。」

的確,初夏的明亮陽光正穿過玻璃耀眼地照亮整間客廳。少年抬起頭,刺眼地皺起祖母綠色的眸子,伸手粗魯拉起蕾絲窗帘。

「不了,這裡比較好……」

回答的愛睏聲音依舊,男子臉上盯著遮陽用的書本,悠閑地伸個懶腰。

「我真的是來了啊,應該有千年之久沒施展過那麼劇烈的招數了吧,總之最近我要謝絕一切邀稿——」

「我知道你很累,不過不回卧室的話就快點起床,也順便梳理一下頭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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