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遙遠時空的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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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六月五日,深夜。

東京,新宿次等鬧區。

這裡是JR新宿車站西口。此時此景,實在難以想像二十多年前,這裡還是一大片建有淀橋凈水廠的空曠荒地。如今竟然有序的三線道馬路交錯縱橫,以自丸之內遷移至此的都政府大樓為首,四周儘是龐大的超高層建築群,互相爭鋒比高。

然而,熱鬧的街道是白天才有的景象。

同樣位於新宿的歌舞伎町及二丁目,風俗行業的店面綿延林立,終夜人潮絡繹不絕額……相較之下,此等鬧區富麗堂皇的購物中心和美食街,都是一過了晚上九點便早關上大門。

飯店玻璃窗內的房間盈滿耀眼的燈光,太過廣敞的泊油路上卻已不見半點人影。汽車狂奔騁馳時,車頭燈划出一條流動的光之彩帶,不曾斷絕的引擎聲,只是更加突顯出街頭的空虛。

一棟棟高樓大廈聳立於暗灰的夜空,地面的燈火終夜未曾熄滅,大樓之間沐浴在光源下的西口中央公園黑壓壓地沉浮於其中,白天時候的公園相當熱鬧,年輕的穆青會帶著孩子前來遊玩,上班族午休時會過來走走。但或許是梅雨將近,帶有濕氣的溫暖空氣令人感到不適,今夜沒有看見半對情侶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也沒瞧見在草皮上鋪著藍色塑膠袋,再次暫過一夜的流浪漢們。

位於原形廣場中央處的噴水水柱也不再起舞,周遭悄然無聲,就連環繞在廣場外圍的水銀燈,也像是蠟燭遭人吹熄一般,光芒一個個隱去。

但是——

假使一個在暗夜中也能看清楚事物的人恰巧經過,看見廣場上發生的異樣光景,一定會不由得屏息。

在僅僅數秒前,一道聲音劃破了黑夜的寧靜,那是一道蒼老夫人的嘶啞的吶喊聲然而,就算剛好有人路過公園外圍的道路,也無法理解她在吶喊什麼。因為她口中所說的,是現今在二十世紀末的日本人無人聽聞也無人使用的遙遠異國古老語言。

一道人影站立在長椅的椅背上。

地上又有另一道人影,正與長椅上的人影正面相對。

站在長椅椅背撒好那個的,是一位身形嬌小的老婦人,穿著好些件略顯臟污的厚重冬季衣物,一頭灰發披在肩上。知道方才為止,她都一直蜷縮著身軀坐在長椅上。

像這樣的老婦人在這個城市隨處可見。她若是與方才一樓坐在長椅上,或是拿著鼓鼓的紙袋慢吞吞地走在車站底下街一帶,鐵定沒有任何人會回頭看她一眼。

然而就在剛才,老婦人彷彿脫離了重力的支配,自長椅上輕盈地翻身而起,下一秒便沉穩地站在那個連放個小腳的空間也不夠的細長木製椅背上。挺直方才拱縮的背脊,驕傲地揚起臉龐。

在紛飛亂舞的白髮之間,面向男子的確實是一張刻滿皺紋的老婦人臉孔,但是那一雙瞪大的眼眸當中,陣陣激動的情感翻騰不已,緊咬的唇瓣帶有好強少女應有的鮮紅色澤,剛才那道無法辨別意義的吶喊聲,就是由她的雙唇所發出。

若是指出這幅景象的奇異之處,便是站在老婦人眼前的修長男子,乍看之下實在是太過普通。一襲不合季節的黑色大衣、長及至肩的黑髮,以及在深夜時分還戴著全黑太陽眼鏡這幾點,倒是稱不上特別奇怪。因為在現代的東京當中,也有不少人穿著遠比男子還怪異的奇裝異服,藉以彰顯自己的存在。

然而再一次凝神細看的話,會發現夜風正徐徐吹動他的衣擺,及富有光澤的黑色髮絲。但那夜風又從何處出來?帶有濕氣的空氣在四周沉悶地停止不動,漆黑公園的茂盛林木幾乎毫無動靜。

驅動空氣的是那名男子。風自他的身體兩旁輕柔竄出,吹起身上的衣物,再沿著他伸展的手臂往前方的老婦人流去。方才正式這真風吹起了她頭上的頭巾。

「拉哈比……」

男子喃喃低語,重複說著老婦人朝他喊出的名字。他的嗓音溫柔甜膩,難道彷彿由尖銳鑿子雕刻象牙而成的完美嘴角上,不帶一絲笑意。

「沒錯,知道現在你還是如此稱呼我。的確,我是暗之子,也是混沌之子,這件事我一刻也不曾遺忘。

另外若是論及來歷,這兩錢來都在追尋我們的西門,馬古斯他們也和我相差不了多少,所以他們猜會嫉妒我,千方百計地想殺了我,但你不一樣,你……是人類。」

如一滴落下的花蜜般濃郁甜膩的嗓音,乘著微風傳入老婦人耳中,她像是被人澆了一盆冷水似的打了個寒顫,男子停止說話,等待老婦人回應,但她仍舊緘口不語,他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然而瑪利亞,違和你要出手助他們一臂之力?在此處以吃食人類為生的狩獵者與飢餓之徒之所以會誕生,你想說這一切都和你沒有關係嗎?

不可能吧。就連最後的那段時間,西門他們都在我的阻擋之下,幾乎無法碰到那一位半根汗毛。可是他們後來得到了你,否則的話,為何直直今日,都已經過了兩千年的歲月,他們還能一直對我窮追不捨?

我生來就是個悲慘的惡靈,多虧了他才能獲得肉身與智慧。你出生就是一名人類,身為女人。是上僅有你一人榮獲他的寵愛,為何又要貶低自己,投入惡靈的行列之中?」

「不是……的——」

干啞的嗓音自她的唇中發出。

「不是的,我……並沒有飲血。」

「這一點我很明白,。見你變得如此蒼老,如此憔悴,一定很痛苦吧。」

男子帶著悲痛的音色。

「為何你不來尋求我的協助?除了你十分怨恨我之外,我什麼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你後來甚至不惜成為非人之身,一定很樂意與你分享他賜予我的一切。

你以為我可能會拒絕你嗎?但我絕對不會。若你獨自一人前來,我一定不會拒絕你。這一點現在仍然沒變,瑪利亞——」

「住口!」

老夫人發出烏鴉似的粗啞叫聲,打斷男子的言語。

「住口,我受夠了你一再同情的!」

老夫人舉起雙手想捂住耳朵,男子卻再次以深情密語呼喚她。

「請你不要害怕,瑪利亞,也請你不要怨恨我。這張臉、這幅軀體,都是你所愛的人賜給我的;我也願意奉獻一切給我所愛的他,但我不過只是他的肖像。而你,是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唯一一個為他所愛的人類女性。我怎麼可能會對你懷有怨恨之意?」

「即使如此——」

老婦人垂下眼瞼,搓著身軀憤憤說道:

「我還是恨你,你竟敢將他的軀殼佔為己有!他明明死得如此凄慘,你卻依然和以前沒有兩樣,永遠都為此著年輕外表苟活至今。我恨這樣的你。恨得想將你碎屍萬段!]

男子望著老婦人,嘴角上刻出一條深深的紋路。他正揚起嘴唇,露出苦笑。

「你以為我想這樣苟活至今嗎?」

老夫人忽然倒抽了口氣,她微微抬起連臉,自凌亂的髮絲之間回望對方。

「我才不管你的意願。我想活下去,不管變成什麼模樣、不管遭受到什麼痛苦。在再一次見到對方之前,我都不能死。」

「為此,你才將你的身體奉獻給那樣的惡靈吧。你的尊貴軀殼,曾經被他親吻、擁抱、疼愛,也刻滿了關於他的記憶。以次為代價,你才能存活至今;同時卻不加入他們的行列,孤獨一人等待著他——」

老夫人的身軀頓時一陣顫抖,枯枝般的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手臂,口中發出「喔喔——」的悲嘆吐息。

「我也一樣,瑪利亞。期待著他總有一天會再臨於世,所以等待著他;就只是為了等到他我才會活到現在。」

「多美折磨人的期望啊——」

老夫人苦悶呻吟。

「就算得以再次相會,我想他也不會記得我了吧……」

「是啊,對他而言,這片土地上的生命和軀體,不過是一種必要的工具。我因為他的血而獲得救贖,一個不具形體的混沌之子也因而擁有一副與他相似的軀殼,現在依然蒙受他的恩惠存活至今,但在他的眼中看來,我恐怕不具有任何意義吧。

瑪利亞,你說你怨恨我,我卻很嫉妒你啊。我深愛著他,但他對我只有同情罷了。然而你同樣身為一個人類,不但愛著他,也為他所愛不是嗎?」

「那些事,我早就忘記了。」

老夫人垂下臉左右搖頭。

「事到如今,一切就如同一場夢一樣——」

「不,那並不是夢。我都還記得,瑪利亞,當年你如同一匹年輕羚羊,賓士在加利利原野上的模樣。我也記得他看見你時說出了哪些話。」

老夫人抬起頭,張開嘴唇想要大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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