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不會笑的女子

1

(是那名女子嗎……)

黑暗中有道聲音低語。

(沒搞錯吧?)

(是的。)

另一道聲音回答。

(您還滿意嗎?)

四周完全不見發話者的身影。

是因為周圍一片漆黑的緣故嗎?

但即使點上燈火,那裡或許也不存在著肉眼可見的身影。

(的確有趣——)

黑暗發出了笑聲。

(剛毅又頑強。若是僅看她的靈魂,真想不到是個女人。)

(看外表也一樣不像。)

黑暗中有一個聲音應道。

(很醜嗎?)

(不,她絕對不醜。但我認為,那是個靈魂時分相稱的的軀殼。)

(是嗎……)

黑暗間霎時泛開一陣波動,傳出沉猛轟響,真不知是否該稱呼這為笑聲。

(想必那名女子,很難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吧。)

(您真是明察過人。)

(沒什麼,這想也知道。住在這個國家裡的,都是些醜惡的愚民們,任性妄為、好吃懶做,一點也不適合那種靈魂居住。每個人都自私自利,為了貪求快樂而一生汲汲營營罷了。)

(真是一針見血的批判。)

(這麼一來,一定要親手拉攏那樣的人加入我們的行列——)

(關於這件事,大人……)

(別擔心,我知道。現在的首要之務是逮到我們的目標。)

(小的惶恐。)

(若那名女子使我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的後裔,絕不能隨便出手。)

(當一切計畫都順利達成之際,那名女子便是屬於大人您的了。)

(真能那麼順利就好了。)

(請交給小的吧。)

(你可別大意了。這一年,剛好是為我們漫長的鬥爭畫下句點的最佳時機。)

(小的知道。)

(那麼,去吧!)

話聲退去的同時,一切景物也沒入黑暗之中。

2

五月十九日,星期五。

前一段的狂風暴雨早已散去,鎌倉的天空仍是一片暗灰,留有濕氣的空氣壓迫著肌膚,令人感到十分悶熱。

柚木透子在北鎌倉站下了電車,正打算抬手擦拭沁汗的額頭時,恍然憶起般地收回了手,自側背包中拿出手帕。

自品川搭乘的橫須賀線意外地人潮擁擠,當中大半數人都是在這裡下車。儘管是個規模不大的車站,又地處鄉下,卻儼然成了鎌倉的觀光大門。乘客們一窩蜂地從帶有鄉村氣息的長形車站月台魚貫走出,其中大半都是手上拿著觀光手冊或地圖的四、五十歲女性旅行團。響亮的大嗓門不時夾帶著刺耳的尖銳笑聲撞入耳膜。

不知為何,她們都穿著十分類似的服裝,頭上戴著寬沿的遮陽帽,再加上都夠遮掩體型的松垮襯衫,更如同平日的休閑居家服,每一件都擁有亮眼的華麗花樣和色彩。現在前方背對著透子的兩名婦女,一個就穿著黑底燙金動物圖樣,另一個則是粉紅底色加上紫色花紋。雖然看不見正面,但從體型看來,年紀應該不會在四十以下。

透子低頭看向自己。筆直的頭髮綁成一束垂在頸後,灰色套裝配上黑色高跟鞋。她頓時覺得自己的服裝實在與她們格格不入,彷彿是應屆畢業生穿著面試服裝,但她體面的套裝就只有這麼一件。

自己並不是前來觀光遊玩的,而是為了面試一份工作,可不能秉持著輕鬆愉悅的心情。但現在盤踞在透子心口上的那份沉重,不單單是因為緊張的緣故,也是由於昨晚與一個大學學長通電話時,對方硬是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結果那些話還一直停留在腦海中盤旋不去。

當然,對方是鬧著玩的吧,她自己也認為那不過是在開玩笑。想起那張愛開玩笑的表情時,她甚至會不由得笑出來,但是來到這裡之後……

(——太沒根據了!)

又在想那些毫無意義的事了。透子不禁對自己感到生氣,用力搖了搖頭,甩開那些不該有的困惑。

透子大致記住了對方寄來的地圖,自車站沿著鐵軌往前走,離開觀光人群後,左手旁馬上就會看見圓覺寺的大門。緊接著依序出現可能是民宅改建後的美術館,還有裝橫新潮的咖啡廳。

不就透子看見了一家店,在民俗藝術品風的入口前方,放置著插有濃紫色瑰麗花朵的菖蒲花盆。她不由得放慢腳步。

(小翠看到應該會很開心吧——)

並內心如此暗道。

每當透子看見或聽說什麼美麗的事物時,腦海中總是會浮現出翠的臉龐,猜想對方看到的話會有多麼開心。若是獨自一人欣賞花朵或音樂根本毫無意義,內心也不會產生任何感覺。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透子昨晚在電話中,和睽違已久的翠說話。當透子告訴翠自己有肯能找到工作時,翠就像是聽見自己找到工作般開心不已。翠當時的一言一語悄然浮上透子心頭,那張燦爛的笑臉似乎就在眼前。

翠的笑容對透子而言,比任何花朵都還要美麗,嗓音也比任何音樂都動聽。翠能撫平自己滿是尖刺的內心,給予自己勇氣。

(真想見她啊。)

自從上個月丟了工作之後,透子已經一個月以上沒見過她。

透子的父親柚木肇和翠的父親高階二郎是兒時玩伴,後來也成了彼此的鄰居。透子的母親早逝,父親則是在家工作的發明家,同時卻是個童心未泯、做事讓人摸不著頭緒的人,再加上又具有漂泊習性,常常也不交代一聲去向,就跑得不見人影,所以透子幾乎是由高階家撫養長大。因此對透子來說,小了自己五歲的翠自出生起就是個重要的妹妹。

兩人都是獨生女,但透子等同於被雙親棄之不顧,翠確實備受父母的寵愛。若是兩人的歲數在相近一些,透子也許就會萌生嫉妒的念頭。不過幸好兩人差了五歲之多,才避免了這種情況。在高階家度過的孩提時代里,白天兩人常並起桌子、夜晚則並著枕頭一同入眠,比親姊妹的感情還要好。那樣幸福的時光,卻在十年前父親宣告失蹤的那一刻起正式結束,但現在翠仍將透子當作親姊姊一般仰慕。

柚木透子現年二十六歲。

畢業於東京都內的某私立大學文學系夜間部,直到前陣子為止,都在位於丸之內的保險公司總部上班。

「你啊,打從一開始就不討人喜歡,真是一點也不可愛。」

入社後過了約莫半年,原職場的上司這麼告訴她。

「我不會要求你變成一名辦公室美女。但你的體型比別人都修長,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有什麼不滿,為什麼老是板著一張臉。你是女孩子家吧,就算工作方面再怎麼能幹,這樣下去可沒有人會疼愛你的喔——」

「女孩子啊……」

透子喃喃說道,嘴角不禁揚起,仔細回想,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放聲大笑過。可是要是明明就不好笑,卻硬要她笑,那她更是辦不到;而且她也不記得要求過任何人疼愛自己。

都過了二十六個年頭,她也不算是「女孩子」了吧,她並不否認自己在生物學上是名女性,但如果聽到有人對她說,女孩子家比起認真完成工作,懂得賠笑更重要的話,她則是無法苟同。

現今的社會上,還隱約存在著「性別歧視」這種落伍的觀念。而對上位者的呆板思想,滿腹怒火的透子選擇保持沉默做完工作,而不是當面反駁。

就算辯贏了上司,她也不認為能夠就此改變對方的想法,況且她原本就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她心想,即使自己融入不了和樂融融的人際關係中,只要充耳不聞那些流言蜚語,確實做好職員的本分,至少不會被裁員吧。

然而,不管怎麼說,女性職員的薪水實在太過低廉。

透子極需要錢。

她必須償還欠債不可,而且金額高大六千萬。失蹤之前的父親不知為何,委託有人的高階擔任保證人,向金融業者借了六千萬。

但是從此之後,柚木就下落不明,六千萬本金再加上高利息後累積出的債務,於是落至高階先生的肩頭,對他造成了極大的負擔。他變賣了東京小石川的房子和土地償還借款,卻在一年之後就病死了;而透子出生的那棟房屋,已經被抵押過好幾次。

儘管十分清楚那並不是一筆有義務償還的債務,但當時仍是高中生的透子卻低下了頭,對高階夫人說:「我一定會努力工作還錢。」她並不是想替父親收拾爛攤子,這是透子自身的責任。她必須回報至今一直視自己為親人般的高階家。「雖然我現在無處可去,也只能住在收容中心通學上課,但將來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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