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6節

那天中午,我起來履行職責:巡視墓穴。我抬頭看到白色的太陽團團旋轉,側耳聽到邊境上人聲如潮,我知道那是兩國的邊民恢複了中斷多年的貿易,正像一首歌里唱的,「你屍骨未寒,世事已大變」。墓地里樹木蔥籠,鳥聲稠密,白色的鳥糞如稀疏的冰雹,降落到我們的墳墓上。我嗅著從鳥兒羽毛深處散發出來的腥熱氣味,從一個墓穴走到另一個墓穴。各個墓穴里都黑著,只有「死魂靈」的墓穴里射出綠色的螢火蟲光。他的勤奮精神使我感動,但大白天應該熄滅螢火蟲,這是規定。我走近他的墓穴,舉拳欲敲門壁,忽聽裡邊傳出抽泣之聲。戰士哭泣,思想有問題。我敲一下門壁,大聲問:

「華中光,你幹什麼?」

他不回答,突然嚎啕大哭,還用拳頭把墓壁捶得嗵嗵響。

一隻烏鴉抖著翅膀飛來,顯然想落到華中光的墓穴上。我一巴掌過去,烏鴉側著翅膀躲開了。你不知道,我們最忌諱烏鴉落到墓穴頂上,它身上的穢氣能滲透墓壁,使我們的住所里空氣污濁。五連的值星排長在他們連的墓穴間巡邏,遠遠地對我打了個招呼。你認識他——三十二團那位笛子大王,外號「鐵笛仙」,仗著會吹笛子,在新兵連時狂得像一根光棍雞巴,我們跟他干過一架,你忘了嗎?——我學兩聲蟋蟀叫回答他,他舉笛至嘴,吹出一串黃鸝聲,轉到樹後去了。

華中光的哭鬧聲愈來愈大,我敲著門壁,喊道:

「華中光,開門!開門!大白天你嚎什麼?」

華中光不理睬我,繼續哭嚎,哭得像活人一模一樣,聽得我毛骨悚然,這真是:正午聞人哭,死鬼心也寒!怎麼辦?你讓我破門而入?破不了啊,一色的鐵門鋼栓,混凝土澆濤,破不了。我敲響羅二虎的墓門:

「連長開門!」

他把門拉開一條縫,問:

「誰,大白天的,幹什麼呀!」

「我,指導員,咱開個會吧,華中光閉門嚎啕大哭,我看他要出問題。」

「這小子,我看著他就不順眼,舞文弄墨是活人的事,他弄什麼?願意哭就讓他哭去,活人能哭死,死人難道能哭活不成!」羅二虎嘟嘟噥噥地說。

我憤怒地說:

「羅二虎,這像個連長的話嗎?活著你假積極,死了你真落後!」

羅二虎一看我動了怒,狡猾地說:

「我不過說幾句氣話罷了,當兵這麼多年,基本的覺悟還是有的。不為他負責也要為活人負責,決不能讓他弄出事來給活人增添麻煩。通訊員,召集幹部開會。」

一排長二排長三排長四排長司務長到齊了。我簡短介紹了情況,大家七嘴八舌,定出幾條措施,一是對門喊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二是封鎖消息不要讓友鄰連隊知道。一排長是在雲南插過隊的知青,經歷過知青鬧回城的大場面,知道什麼叫做群情激昂。要是埋葬在這裡的戰士們一齊哭叫,鬧著回老家,鬧著要活,那將是極大的麻煩。

我們悄悄包圍了華中光的墓穴,蹺腿躡腳,氣氛像端炮樓,四下里還派了崗哨,防止活人潛入看熱鬧。安排了華中光的老鄉二排長勸他。二排長個頭不高,生著兩隻藍汪汪的圓眼睛,圓圓的小鼻子,粉嘟嘟的小嘴巴,一頭柔軟的淡黃頭髮。他說起話來輕言慢語、奶聲奶氣,極其溫柔甜蜜,天生一個攻心糖彈。他把嘴貼到門的縫隙上,鼓動如簧如珠之舌,空氣中立即漾溢開蜂蜜的甘甜味道:

「中光啊,我的好兄弟,我是姜寶珠啊。你別哭了,聽兄弟我說幾句話,你的哭聲像幾把鋒利的剪刀,咔嚓咔嚓地剪碎了我的心。你先別哭,聽兄弟說,我知道你想回家,弟兄們誰不想家?可我們活著時咬鋼嚼鐵,死了也要坦坦蕩蕩。好了,我不講大道理了,大道理你比我懂得多。咱說幾句大實話吧。兄弟,你想回家,難道我不想回家嗎?我年邁的爹娘還在咱老家活著,我爹有癆病,一動就喘不上氣,幹不了活,雖說政府有補助,可光靠補助也不行,還得種地。種地靠誰?靠俺娘。戰前你探家,到俺家裡看過,那時俺老婆還在,地里的活她能幹。你說她很辛苦,種了二畝棉花,背著個葯桶子整天打葯,把剛滿月的孩子扔在家裡。你說她滿身毒藥味,溢出的乳汁把胸前的衣裳濕了兩大片。孩子在家裡由老娘看著,咱窮當兵的家庭,買不起奶粉、麥乳精之類高級東西,孩子餓了、渴了,老娘就嚼幾塊餅乾吐到她嘴裡,連開水都沒有,餾乾糧時的鍋底水,裝在那把不保溫的破暖瓶里,一開塞子就能聞到刺鼻的怪味。孩子就喝這種水……兄弟,你沒有忘記吧?你向我述說我家裡情景時,我哭得滿臉都是淚……當時我就想,我怎麼這麼窩囊這麼沒本事?讓爹娘、老婆孩子在家裡受那樣的苦難?哭過了就恨自己,我當時對你說:中光,像咱這樣的不配找老婆不配結婚更不配給孩子當爹。都是孩子,生在富貴之家,吃牛奶吃麵包穿新衣戴新帽,生在咱這樣的家庭,吃什麼?穿什麼?嗨!」

「你回隊後,我回家探親,家裡的情況比你說的還要糟糕。爹更老了娘也更老了,孩子黑乾枯瘦像只鑽灶洞的貓。破屋爛舍,一地雞屎。鍋里扔著幾隻臟碗,鍋台上扔著兩塊地瓜。爹咳著喘著去放牛,娘背著我的女兒,挪動著兩隻小腳繞著院子轉圈,孩子啞啞著嗓子哭,有氣無力。進門叫了一聲娘,淚就涌了出來。娘一看是我,興奮得渾身哆嗦,差點把孩子掉在地上。她把孩子從背後轉到胸前,對孩子說:『盼盼,看看是誰回來了?這就是你的爹!叫爹,快叫爹吧!』女兒滿臉灰垢,流著清鼻涕,把一隻小臟手塞到嘴裡吃著,口水把臉前的肚兜兜都沾濕了。娘說:『她不認識你。』是啊,從她生下來就沒見過我的面,怎麼能認識?娘說:『盼盼,讓你爹抱抱你吧!』我扔下行李,從娘手裡接過女兒。她吃著手,嘴裡咿咿呀呀地說著小兒語,一聲也不哭。娘感嘆一聲,說:『到底是骨血,一點也不認生。』這就是我的女兒?抱著她我感到絕望極了,心裡一片廢墟。已是秋天了,樹上已有焦黃的葉片滴溜溜落下,風蕭蕭,長空雁鳴,可這不足半歲的孩子只穿著一件遮住肚臍眼的小兜兜,光著屁股赤著腳,凍得冰冰涼。她的腿上屁股上有一塊塊的青,我問娘:『這是怎麼弄的?』娘回答道:『生下來就這樣,她前世欠了閻王爺的債,讓小鬼用板子打的。』我說:『該給她穿條褲子啦。』娘說:『又是拉又是尿的,能晚穿一天就晚穿一天。』我說:『別凍壞了她。』娘說:『凍不壞凍不壞,凍不破鹹菜瓮,凍不壞孩子腚。』後來她哼哼唧唧哭起來!娘說:『她渴了,喂點水吧。』娘從水缸里舀了半碗渾水,吹吹土,把碗觸到她的嘴邊,說:『盼盼喝水呀盼盼喝水。』她叼著碗沿,喝了幾口,不喝了,還哭。我說:『沒有熱水?』娘說:『暖瓶膽炸了』……」

「中光,你說當時我心裡是什麼滋味?咱在部隊吃大米白面,孩子在家連口熱水都喝不上。你知道咱老家的水既含氟又含鹼,比中藥湯子還難喝,孩子怎麼能願意喝?她哭,娘說:『這個小東西八成是餓了,抱她進屋吧,弄點東西給她吃。』娘從鍋後掐了一口玉米麵餅子,嚼成糊狀,從鹽罐子里捏了點鹽末撒上,然後硬抹到她的嘴裡去。她掙扎著、哭著,咳嗽著,終於把這口撒了鹽末的糊糊咽了下去。我哀求著:『娘,別喂她了吧……』娘說:『不喂怎麼行?這孩子吃哭食,像你小時一樣。』娘又嚼了一口餅子抹到她的嘴裡,這次她嗆了,吭吭吭,像個小老頭一樣咳嗽著,臉憋得青紫,好一陣才緩過來。娘說:『行嘍行嘍,不餵了,等她娘回來吃奶吧。』我問:『她娘什麼時候能回來?』娘抬頭看看西沉的太陽,說:『還得會兒,棉花開白了地,一起風甩了鞭就沒法弄了,夜裡還有賊偷,你爹天天夜裡蹲在地頭上守著,守著還被人偷了一些去。唉,這莊戶日子真是不容易過噢。』娘擦擦眼說,『原指望你能出去混上個一官半職的,掙錢多少不說,我跟你爹臉上也光彩光彩。轉眼兩年過去,看來沒什麼指望啦。實在不行就回來吧,這樣下去把你媳婦也毀了。我跟你爹也沒幾年活頭了,看著你們夫妻團圓了,死了也就沒心事了。回去跟你們領導說說吧。不是爹娘落後,早往年鬧八路那陣,娘整夜不睏覺給八路碾小米子烙煎餅,也沒發過一句怨言,現如今不行嘍……』待一會兒娘說:『你抱著她出去轉轉吧,我該做飯了。你爹在河堤那邊放牛,你去看看吧。』」

「我抱著盼盼,百感交集地朝河堤走去。盼盼咿咿呀呀地哼唧著,已經有氣無力。我突然覺得這孩子要死,心裡恐懼得要命,忙解開紐扣,脫下軍上衣,把她包起來。站在高高的河堤上,看到那一輪紅日大如磨盤,正飛快地沉沒,冰涼的紅光輝映著河底坑坑窪窪中的積水,宛若紅色的冰。我感到渾身發冷。河堤上蹲著幾個老頭,其中一個瘦如乾柴,滿頭白髮,那就是我的爹。我朝他們走去,腿像石柱子一樣僵硬沉重。我走到他們面前時,他們已經站了起來,連爹在內一共有三個老頭,都是我的叔叔輩的,問候寒暄過,那兩個老人就逗盼盼,讓她叫爺爺。那個紅光滿面的胖老頭,兒子在縣裡當官,明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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