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陰陽師,是對萬物的根本原理,也就是對陰與陽有深入的了解,並且分析其趨勢,有時還會加以扭曲的人。絕非用以形容表(陽)里(陰)差異很大的人。話雖如此——不過見了黛亞里沙後,人們卻很容易產生這種誤解。
這是因為實際見面交談時,她總是給人一種溫柔穩重的印象,和我從編輯部聽來的可怕謠言相去甚遠。像是每當她完成一本長篇時,責任編輯就會住院啦。因為伯她會爆走,所以要討論劇情時一定得選在靖國神社境內啦。編輯部之所以會將新辦公大樓遷到山手線的內側,是因為害怕亞里沙施法作祟啦。我聽過好幾個像這樣的傳言。
聽說這個人在旅行途中會露出本性。陽中之陰,也有人用這樣的話來形容她。在燦爛地照耀大地的沖繩陽光下,到底會產生什麼樣的陰呢?時值出發前夕,我感到相當不安。
*
「小光,是海耶!看得到海耶!」
右邊座位上的飯綱一邊把臉頰貼在窗戶上,一邊啪啪啪地拍打著我的手。雖然國內線的狹小機艙里儘是嘈雜的引擎聲,不過飯綱的音量還是大到令周圍的其他乘客們皺起眉頭回過頭來。這樣很丟臉,真希望她快點住嘴。
「好棒!真的好像瑪瑙石哦!那個是珊瑚礁吧,珊瑚礁!」
這時,手背傳來什麼東西快速摩蹭的觸感。我低頭一看,只見飯綱用法術藏起來的尾巴因為過度興奮而顯露出來了。我慌慌張張地把活蹦亂跳的茶色毛塊塞進座位的角落裡,並且把帽子戴在飯綱頭上。因為她連耳朵都露出來了。
「飯綱,你該不會是第一次看到海吧?」
左邊的亞里沙把身子挺到我的面前這麼問。無袖洋裝真不愧是夏天的典型裝扮啊。
「恩!因為我是山裡長大的小孩嘛。而且我從小學到高中部一直念沒有游泳池的學校,所以我也沒有游過泳。」
「這樣你真的可以潛水嗎?」我開口這麼問。
「你在說什麼傻話啊?小光。我們不就是靠寫些自己沒看過也沒見過的東西來賺錢做生意的嗎?不會有問題的啦。」
那應該跟潛水沒關係吧!不過一瞬間就接受這種說法的我也有點問題。
「我最擅長在馬子的肉體上跳水了。」
「沒有人問你那種事情。」
艾姆的位子和亞里沙隔了一條走道。他穿著有點保守的黑白夏威夷襯衫,打扮得十分帥氣。要是他能閉嘴就更帥氣了。
「小光,你真的不潛水,也不去爬山嗎?我們抵達之後,還是可以打電話增加人數喲。」
「恩,是啊。雖然這樣有點糟蹋難得的旅行,不過。」
我指著放在小型摺疊桌上的筆電。從羽田機場出發後經過兩個半小時的現在,一直開著的原稿只進展了幾行而已。
因為我的萬般疏忽,導致我的工作還沒有做完。
「截稿日是下個禮拜吧?回到東京之後還有三天嘛。你就盡情地玩吧,小光。」
「你那是哪門子的演算法啊?我可是連一半都還沒寫完喲。」
「哎呀,截稿日才是正要開始執筆的時候呀。」
亞里沙笑容滿面地說出編輯們聽了可能會昏過去的話。
「你知道芝諾的悖論嗎(注18)(注18Zeno"sOarado,古希臘哲學家芝諾(ZenoofElea)提出的一系列的哲學悖論,闡述欲動的不可分性。)飛矢是靜止的。就算過了截稿日,發售日的一個月前還有『預防萬一的截稿日』。三個禮拜前有『真正的截稿日』。兩個禮拜前是『真實的截稿日』,十二天前是『真理的截稿日』,接下來還有『光速的截稿日』、『涅盤的截稿日』、『虛空的截稿日』——」
「亞里沙,請你別把你專用的異常進度套用在我身上……」
「就像飛行中的箭矢永遠射不中目標一樣,只要能夠無限分割時間而做出新截稿日的話,截稿日也永遠不會到來喲。每當原稿十萬火急的時候,我總是一邊這麼想,一邊練習我最喜歡的射箭呢。」
「別做那種事情了,快點寫稿吧!」
「小光是不是總是在做相同的吐槽啊?」飯綱這麼嘀咕著。那是因為你們都不工作啊。結果亞里沙終究也和池袋的妖怪作家們同為一丘之貉,對於原稿的態度真是有夠散漫的。
「我跟辛吉司不同,如果對象是馬子的話,我每次都會做出不同的吐槽喲。」(注19)(注19吐槽的日文へつっこみ也有刺入、深入的意恩。)
雖然我反射性地試圖開口回嘴,不過我還是奮力地剋制住了。我之所以會覺得好像聽到什麼黃色笑話,大概是因為我的心靈受到污染的緣故吧。一定是這樣沒錯。拜託你們讓我靜一靜吧。我想寫稿啊。旅行是四天三夜。如果我的工作早點完成的話,說不定後半段的時間就能盡情地玩了。
……雖然我十分清楚那種可能性等於零就是了。
我們的目的地·西表島,就位於沖繩本島西南方四百公里遠的八重山列島之中。由於天然的熱帶林幾乎覆蓋了所有面積,平地只有沿著海岸線一帶而已,因此島上並沒有機場。從那霸機場飛到石垣島後,接下來的路程就得靠渡輪移動。
當我們抵達西表島的玄關口·大原港時,飯綱的表情已經跟死人沒什麼兩樣了。
「好熱……頭好暈嗚嗚嗚嗚嗚……」
因為看到大海而興奮過度的飯綱,在渡輪航行途中一直跑出甲板四處亂晃。結果慘遭酷暑與暈船的雙重打擊。
從大原港的碼頭來到陸地上時,可以在鋪著輪胎的緩坡上看到港口的站務設施。那是一棟有著平坦的三角屋頂,純白色的牆壁因久經日晒而泛黃的建築物。寬廣的停車場周圍長著茂密的深綠色桫攞,高度跟成人差不多。海風甜得膩人,濃烈的陽光緊緊地籠罩著我們,港口背後隆起的山林在蒸騰的熱氣中搖曳著。
這裡是西表島,十月的下午三點。
令人不敢相信在短短几個小時前,自己還置身在雜司谷那棟破爛公寓的昏暗一室中。
由於時值淡季,所以下了船的觀光客似乎就只有我們而已。自稱旅行達人的艾姆只帶了一個小小的手提包。最後是一邊咖啦咖啦地拖著兩隻大行李箱,一邊經過棧橋走向這邊的亞里沙。透著一絲黃綠的白色裙子在海風中微微擺盪著。
「亞里沙,為什麼你的行李那麼多啊?」
「因為我是陰陽師,所以必須先做好各種準備嘛。畢竟這裡是琉球,也就是所謂的異界之地喲。」
「哦。」她說的準備會是什麼呢?我總覺得她的微笑有種不吉利的感覺。
「快點去住的地方啦。我快被烤熟了……」
飯綱一股腦地趴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同時不住地呻吟著。
「男爵已經到了嗎?」我再度用手機確認時間。
「他反而比較早到吧?畢竟前天就寄出去啦。」
男爵和我們乘坐不同班機來到當地——應該說是被運送過來。因為男爵必須把自己的床,也就是把棺材寄過來,所以他本人就乾脆一起塞進棺材裡當成貨物空運過來。這樣真的可以嗎?多虧他能順利地通過檢查啊。
雖然有好幾輛巴士從大原港發車,不過由於我們投宿的地方是出租別墅,所以我們一行人便開著計程車前往那裡。在冷氣運轉的車內,飯綱迅速地恢複精神。
「好棒啊!扶桑花真的開了耶!啊、小光,你看你看!那個看板!」
飯綱的手指前方是立在道路旁的巨大看板,上頭的照片里有一隻滿身條紋的貓,還標著大大的『小心山貓出沒』。
「是雅瑪皮卡列。」
飯綱用才剛學會的琉球腔大叫。當地人稱為『雅瑪瑪雅』(山貓)或『雅瑪皮卡列』(山裡發光的東西)的謎樣生物—就是特別天然紀念物·西表山貓。
「看起來不怎麼可愛呢……」
艾姆一邊握著方向盤,一邊道出這番極為正直的感想。我也有同感。
「為什麼?明明就很可愛呀!艾姆,車子不要開太快,要是撞到雅瑪皮卡列該怎麼辦!」飯綱從駕駛座後方敲打著艾姆的頭。
「飯綱對西表山貓還真是溫柔啊。」
坐在助手席上的亞里沙回過頭來這麼說。
剎那間,車內的氣溫稍微改變了。飯綱愣了一下,然後曖昧地點點頭。
飯綱是狼的精靈,是日本狼群們渴望活下去的意志凝聚而成的少女結晶。她的眷屬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現在的她還能繼續存活下來,靠的是將人類的願望強行彙集起來的力量。
對飯綱來說,瀕臨滅絕的西表山貓或許不是毫無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