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

大和旅館呈馬蹄形,正面對稱布局,是長春數一數二新藝術派風格的建築,遠瞧近看,都非常醒目。白雪之中好幾輛車往這兒駛。日本關東軍司令部住在這裡,山崎修治也住在此,他是滿映的「理事長」 ,他另外還有什麼資格,使他能住在新京日本人最好的公寓里,別人就不知道了。

玉子自然不問他,她明白有些事需要知道,有些事不需要知道。這個地方,她是第五次來,感覺卻相同,除了陌生還是陌生,包括對山崎的感覺。她心裡的彎彎繞念頭,只是不想對他道個明白。

他們的暖昧關係已持續了大半年,但是對他無饜足的請求,她儘可能婉拒。她知道對男人不能遷就,尤其對山崎這樣被女演員包圍的人。過分遷就,男人厭倦就越快。她至少要堅持到這部電影做完、上映為止,真正圓了明星夢。一周前,拍外景回城,山崎對她有些惱怒地說,「什麼時候你願意上我那兒,一起晚餐,對我就是過節。」她對他冷淡,他反而對她熱。

男女之事,就是這麼簡單。

她高興自己已經看透了浪漫。

玉子今天一進這暖和的房間,就說「開始過節!」山崎沒笑,不知道他有沒有忘一周前的話。這個男人平時還算幽默,今天看上去好象有點心事。

這公寓雖然只有卧室客廳兩間,卻很大,連廚房都寬綽得令人羨慕。房間擺設簡潔雅緻得過份,清一色白牆,清一色原色木矮桌,只有一把扶手椅,牆角三個方形柜子也是原色木的,擱著一盆君子蘭。房間里沒什麼色澤,除了一個山水畫屏風,上面一釣魚人,斗笠和魚桿渲染了幾分淡紅。屏風緊靠牆作裝飾,對面牆上一把武士刀,插在銀器的鞘里,刀把和鞘上的花紋古色古香。山崎看著玉子進入廚房忙碌,首先是將一堆髒的大小杯子洗凈,再變魔術似地端出兩人的晚餐:麵條上有著蝦和綠綠的菜葉。

「簡單就是最好。」山崎讚歎,他打開柜子,取出大瓶清酒和兩個小蘭花瓷杯。

玉子倒是喜歡山崎一貫在吃上的主張,她不經意地看窗外,發現雪停了。

不過麵條吃完後,玉子以唱歌來勸酒,唱了兩句,停下,對坐在收音機旁的山崎說,「你聽,這樣唱,味道變多了。」她手裡打著拍子輕聲唱起來。進屋後她就換了一身居家和服,頭髮也束起在腦後,插了一枚銀釵,像日本女子,跪著說話。

山崎斟酒這功夫,玉子唱起了歌,背直直地,注視著推拉門,雙手輕輕按著緩慢的拍子。她的嗓音很甜,很嫵媚。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

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山崎端著瓷杯,原先斜依在椅上,乜斜著眼,色迷迷地看玉子,聽她這話,坐正了。「玉子小姐,今天雪景真美,你心情好是不是?」

玉子說:「這首歌讓人傷心得慌。我真是太喜歡!這曲子你改寫得妙。」她哼了一句,「這地方慢半拍,有個切分,更妙。」

山崎見玉子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臉色都變了:

「你是說,那個小二毛子是對的,我是錯的?」

玉子這才看清這個男人在發火,她驀地停住,打拍子的手停在空中。臉上卻綻開了燦爛的笑容。

「那是個二毛子?」她幾乎笑出聲來。「半俄羅斯血統?」

「肯定是什麼白俄人留下的野種,北滿多的是這種雜種。我問過,他姓李,但是廠里都叫他小羅――小羅宋――Little Russian.」他冷笑一聲,「叫侮辱他的綽號,他還連連應聲,沒有骨氣的俄國人!」

玉子看到山崎余恨未消,她更高興地笑了,「是啊,這個小打雜的,算什麼。不過我自己也是個半不拉兒,我是日本女人留下的雜種,母親叫什麼,娘家在哪裡,都不知道,玉子這名字,也是半中國半日本。」

山崎聽懂了,猛地站起來,剛想發脾氣。看見玉子依然滿臉笑,他總算約束住自己:「你看來很為自己一半支那血統自豪!」

「哪能?」玉子低下頭,溫順地跪著說。「全靠山崎先生提攜。不然我什麼都不是。」

「這就算你說對了!在滿映八年,你一直當替身演員,今後一輩子也只能做配角!」山崎兇狠狠地說。「廠里都叫你大美人,有人還說比我捧紅的第一號大明星李香蘭漂亮,有什麼用?要不是我下決心起用你,什麼美麗也一樣消失,不要多久就無影無蹤!」

斜陽越過屋外雪的白透過窗來,從玉子的胸前照來,整個屋子,尤其是玉子整個人泛著華麗的紅色。山崎看著窗格子投下影子中的玉子,時間並未在她的臉上刻印一個女人的年齡真是幸運。她身體往右移,避開了方格子的投影;倒是那斜陽不舍她,專心專意地在她臉上加上一抹霞光,比往日更性感而端莊;她跪著的姿勢,那垂首聽著的神情,像個溫順的女奴。

山崎悶著頭倒酒,一杯喝凈。玉子伸過手,給他斟滿酒。

這是個什麼女人?她是井,井水溢出來了。他又是一杯喝乾。我自己也是井,隨天命沉到底,那可怕的深處的旋流拖著我,我也會如她一樣浮不起來。

瓶子酒見底,他才擱了酒杯,站起身,帶著一臉怒氣,朝玉子靠近。

玉子想閃躲,卻未成。他不像喝醉的樣子,那一點酒絕不會把他醉倒。玉子退到木桌另一邊,後面就是牆,無處可退了。山崎猛地把她推倒,「這是滿映給你的第一次機會,你不珍惜,我還珍惜!」

「當然,我怎會不想把片子做好一些。」玉子看著他氣得扭歪的臉相,恐懼地說。

「那就得聽我的!」山崎不客氣地說。「什麼個唱法,也得聽我的!今天我才明白女人是不知恩的東西。」

山崎幾乎跟他的聲音一起壓倒在她身上,她的身體沒有掙扎,只是臉拚命地搖開,不讓山崎的嘴和舌頭夠著她。

她氣惱地說,「你這是強姦我。」

「隨便你怎麼說。」他冷笑著。「我強姦你,還算得上強姦?」

「你不能文雅一些?」玉子眉頭皺起來,雖然她語氣充滿哀求。

「我倒是第一次不想通姦,就想嘗嘗強姦的滋味!」

「你這樣太侮辱人,山崎先生。」

她的指責使山崎動作更加粗暴,把她拖到椅子,拖到矮桌子前,她的頭髮散亂,銀釵子跌落在地板上。玉子只能閉上眼睛,任他扯掉她的和服,做什麼都由他。但是她的臉還是躲開他的嘴唇和舌頭。她被弄痛了,只是咬住嘴唇,一聲不吭,由這個男人動作兇狠地胡來。

終於,山崎翻過身來,仰天躺著。半晌,他嘴角動了動,吐出兩個字:「完了。」

玉子依然裸著身體,原姿勢躺著,臉上毫無表情,不過她的手緊緊地抓著和服的帶子。他有點慚愧,聲音柔軟了許多:「本來一切都完了。是你讓我下決心最後做一個好電影,我的絕世之作。」

他側過身來,看著玉子。「這是我最後的機會,做一部跟這場倒霉的戰爭沒有關係的好電影,真正的藝術。你也看到,我已經不在乎大本營會有什麼話。」

玉子還是沒有吱聲。他俯在她身上,手捧住玉子的臉,玉子的眼角好似有淚痕,目光有了變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奇怪,你今天在我面前,什麼角色也不扮演,就演你自己。」他點點頭:「行啊,行。無論如何,我也得謝謝你的演出。這幾天我們就配好音。藝術沒有國界,沒有時間。《綠衣》這部電影,也會讓你的美貌傳諸不朽。」

玉子只當未聽見,她的目光晃過他,一雙眼睛大睜著,她小心地用和服把自己遮蓋起來。

山崎翻回身,手拍著地板。「但是完了,也就完了,我就是那漁翁,殘陽落寞天涯。」他盯著那屏風,嘆一口氣說。

玉子的眼睛卻看著桌子與天花板形成的角度,好象在尋找她應該佔據的位置。若不是一年前李香蘭一再對她耍大牌,對她的配合挑三揀四,有一天兩人話不投機,李香蘭甚至將手裡的一杯水潑在她的臉上衣服上,破口亂罵她,她忍了多久的氣,也不會點燃。

她下決心做個真正的電影明星,起碼,對得起自己一輩子的演員生涯。她橫下心來費盡心機接近山崎,讓他對她另眼相看。山崎也確實未辜負她。新戲準備了兩月,開拍了半年,一切正順她的心愿開展,如那茫茫雪原中一排大大小小的房子點上溫馨的燈,星星般一線線伸延下去。

但是在這一刻,玉子懷疑她自己的真正心愿,她真的那麼想演主角當明星嗎?

清晨,山崎穿著睡衣從卧室出來,上過衛生間,坐在客廳椅子上擰開收音機,他掏出一支雪茄來,平常早上起床前的習慣。昨天酒喝多,頭重得厲害。收音機調不準,聲音雜亂。但是他突然彎下身來,把耳朵湊到收音機上。

日本電台廣播說:

「昨夜,300架美軍B-29戰略轟炸機濫炸東京。這是對婦雛平民的暴行……東京累計死亡7.8萬人,傷10萬,150萬人無家可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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