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再怎麼充實的好眠,悠悠轉醒之際總會隨著撐開沉重的眼皮感受到痛苦。
相對的,不管在什麼情況下,入眠的瞬間總是能感受到無法言喻的快樂。
五官知覺逐漸回籠了。最先感覺到的是有些怪異的味道,接著是火焰的爆裂聲。痛苦與灼熱同時襲來。
啊啊,這種感覺就是活著的證明吧,安爾蒂西亞的眼皮輕輕顫動著。
蘇醒時總伴隨著苦痛。可就算難過,還是非醒過來不可。
只要還活著,就得醒來面對一切。
「安爾蒂西亞大人……」
視覺也緊追在其他感官知覺後回到安爾蒂西亞身上。朦朧的視野中,窺見正焦急地直盯著自己,拚命呼喚的多茲加。
「安爾蒂西亞大人,您沒事吧?知道我是誰嗎?安爾蒂西亞大人!」
安爾蒂西亞的意識似乎還在夢境與現實之間遊盪徘徊,只能茫然凝視著多茲加焦急的臉孔。
映入視野中的,是多茲加那張焦黑壞死的臉孔。往灰發底下窺探,是兩邊眼皮都被利刃割傷的雙眼。從那雙細長的眼瞳落下的水滴,想不到竟然也是透明的。
(我認識他……)
我認識這個人。安爾蒂西亞此刻終於確定了。
他身上沒有穿衣服。裸露著布滿傷疤,與「美麗」兩個字完全無緣的身體,眼淚不停從他的眼眶墜下。
彷佛被火紋身般,那張臉染著異樣的色彩,身體也被映照成暖暖的橘紅色。
而自己身上也只蓋了條布巾,安爾蒂西亞這才發現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和鎧甲都已被褪去。在感到羞恥之前,身旁沒有武器的不安更讓她感到不知所措。
「醒過來了,族長大人醒過來了。所以魔女不是說過了嘛,魔女是不會騙人的唷。」
朗誦一般,那是魔女獨有的抑揚頓挫。
那個站在多自家身後,垂下視線注視著安爾蒂西亞的人,就是深谷的魔女。在這麼近的距離下抬頭看她,雖然只能瞥見藏在外衣底下的一雙眼瞳,但……啊啊,她果然有著孩子般的外表啊——安爾蒂西亞心想。
意識似乎還在連綿漫長的夢琅中無法脫出,與現實的界限模糊得難以斷定。
「是我讓你進入假死狀態夢見了過去呀,是我帶你到達彼岸的分界點。都說了一定會平安無事把你帶回來,可是你的僕人完全不聽魔女說話呀。」
魔女口中的僕人,現在依然只關心安爾蒂西亞是否一切安好。
「您的身體還好嗎?有沒有覺得哪裡……」
就算意識仍朦朧恍惚,安爾蒂西亞總算稍稍尋回不久前的記憶。
自己不是掉進冰層崩坍的深峽峽谷里了嗎?應該是掉下去了沒錯。若是這樣,那眼前的情況也就說得通了。
安爾蒂西亞跌落深谷後,多茲加想必也奮不顧身追了過來。這一點毋須懷疑。
「魔女只準備救回族長大人一個人而已喔,想不到這個僕人還挺頑強的嘛。」
安爾蒂西亞先將多茲加的存在驅離意識之外,茫然望著洞窟的天井。
火焰燃燒的聲音近在耳畔。安爾蒂西亞不禁猜想,也許是洞窟里的爐火延續了我的生命吧。
她剛從彼岸穿越到了此岸,回到現實世界。
「好長的夢……」
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安爾蒂西亞本想這麼說,自己卻先否定了這種說法。
「那並不是夢吧……」
那是如此鮮明深刻的現實、記憶,也是繾綣悱惻的噬骨愛戀。
那是生於戰世的女人所經歷的邂逅與分離……在那片黑暗之中,安爾蒂西亞也同樣刻骨銘心地廄受了愛憎痴狂。
我來告訴你什麼才是「真實」——曉女這麼說。
或許這也是她所施的魔法吧。
安爾蒂西亞親眼目睹的那些,的確足以稱作「真實」。
「魔女是不會說謊的。」
眼前的魔女露出洞悉一切的瞭然笑容。
命令多茲加穿上已經烘乾的衣服先到外頭等著,接著安爾蒂西亞也一一穿戴上魔女遞到眼前來屬於自己的衣服和鎧甲。
但比起蔽體衣物,安爾蒂西亞最先拿起的,還是她總不離身的劍。
「……一點都沒變哪。」
耳邊傳來輕聲喟嘆,安爾蒂西亞維持背對魔女穿衣的姿勢回應道。
「沒什麼需要改變的。」
魔女確實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關於那個名叫蘿吉亞的女人。她生存在這個世上的軌跡,還有她身為雪螳螂的熱情。現在安爾蒂西亞已經明白了,她之所以握著劍,那麼嚴厲訓練安爾蒂西亞的理由。
是因為愛情吧。她深愛自己的兄長,一定也同樣愛著安爾蒂西亞。
可是,她的內心依然燃燒著瘋狂的烈焰。
也許,蘿吉亞一直很想成為安爾蒂西亞吧。每當看著安爾蒂西亞,她總會想起那無法存在於自己生命中的幸福。
(簡直是地獄啊……)
但同時也是滲入心肺的熱烈戀情。
像是地獄,又彷如樂園。安爾蒂西亞已經明白了,那是糾纏了她一輩子的戀情。
正如魔女對自己的評價,安爾蒂西亞也注意到了。自己確實欠缺了某些東西。
不該到這裡來的,安爾蒂西亞已經認清自己所犯的錯。
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該待在靡俄迪,待在靡俄迪的沃嘉身邊。要和他好好把話說清楚,就算立場對立,也得一起開創嶄新的未來才行。
『我要你與靡俄迪的族長成親。』
很久以前,亞狄吉歐曾這麼對安爾蒂西亞說過。
這場婚禮對安爾蒂西亞而言,無疑是場戰爭。
但如果,沃嘉要自己愛他呢?
如果能打從心底愛上靡俄迪的沃嘉,是不是就能改變什麼?安爾蒂西亞捫心自問。這麼一來,我們就能有所改變嗎?另一個問題也同時浮上安爾蒂西亞的腦海。
的確是會政變的。
可是,自己的心卻無法改變——安爾蒂西亞做出了結論。
「……非常謝謝您,我們的盟約魔女。」
撥開長發,拿起自己的面具。安爾蒂西亞對朧女道謝。
「我必須和姑姑見一面才行,然後再回到靡俄迪去。」
回去之後,會有多麼險惡的狀況等著自己。
雖然無法預測,不過安爾蒂西亞心裡已經有了決定。
「您曾說過,我欠缺了某樣東西……確實如您所說,我是個有缺陷的女人。」
安爾蒂西亞低頭望著魔女,臨去之前,臉上露出淺淺笑意。
鮮少表現出情緒的安爾蒂西亞有某些地方改變了。她體內的變化,幻化成此刻浮現在她臉上的美麗微笑。
「可是,有件事我得向您澄清。我已經遺忘很久了,是您讓我想起這件事的。」
不曾有過笑容的的雪螳螂族長,她那笨拙的微笑和露一點都不像,但仍像朵白凈無瑕的花兒靜靜綻放著。
「雖然只有一次……但我的心,確實也曾為一個男人灼燒過。」
我已經想起來了,安爾蒂西亞輕輕訴說。
就連自己也感到意外。不過仔細想想,那或許就是戀愛吧……安爾蒂西亞坦然接受了這一點。
亞狄吉歐還在世時,安爾蒂西亞的未來就已經被父親決定了。成為菲爾畢耶的族長,下嫁到靡俄迪締結兩族的姻緣,這便是自己該擔負的未來。
她的生存方式與埋屍之地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經有了定案,所以她只能獨自一人孤伶伶地佇立在雪地里。
受病痛折磨的父親教導她身為一名族長該有的嚴謹。
失去一隻手臂的姑姑則將她畢生所學的劍術全部傳授給自己。
不管哪一邊對年幼的少女都是極沉重的負擔,但安爾蒂西亞不能逃避。小小安爾蒂西亞的心中,已經感受到命運的無情。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自己無疑就是得背負這樣的宿命。心已逐漸死去,生命的喜樂也被凍結。只有冬天的冰寒和春季的美景能撫慰安爾蒂西亞的心。
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冬日。
和已經無法獨自行走的父親一起搭乘雪地馬車時,遠遠就看到一團像是什麼野獸的物體,直到他倒地不起,那一瞬間安爾蒂西亞才強烈意識到那是個人,而且還是個人類小孩。於是她停下馬車,帶著暖身的烈酒往那個孩子奔去。
安爾蒂西亞是生於戰世最渾沌時期的孩子。她曾見過在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