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魔女的贈禮

低著頭出聲後,呼吐的氣息和瀰漫的煙霧悄悄散開又立刻聚攏。

「脫下你的面具,抬起頭來吧。」

魔女慵懶的語氣與她嘶啞的聲音恰成反比。在出聲的同時,魔女的身形似乎也隨之改變。

安爾蒂西亞依言卸下了面具,甩了甩零亂的髮絲,將面具擱在腳邊抬起頭。

隔著裊裊煙霧,魔女的身影就近在眼前。

(——?)

坐在最深處的人影微微晃動著。那體形與她散發出的氣息彷佛過去似曾相識的某個人,安爾蒂西亞不由得眯起眼睛仔細注視。

「呵呵……」

笑聲輕逸出口的同時,原本瀰漫的煙霧也散開了。

坐在那裡的是個嬌弱瘦小的身軀。前一刻感受到的氣息已不復存在,那是安爾蒂西亞從不曾見過的姿影。厚重的外衣包覆住魔女的頭部,只能看到鼻子以下的部位。原本嬌小瘦弱的老嫗剪影,轉眼竟變成稚幼孩童的姿態。為什麼?為什麼會以為自己見過那個身影呢?

像是見到幻影,安爾蒂西亞覺得不可思議極了,只能不斷眨眼確認。

勾起笑容的魔女嘴角不見一條皺紋。就這一點看來,她果然有著孩童的外表,但一舉一動又是不符合那外表的老成,此刻她正輕輕搖晃手裡的煙管。

「啊啊,啊啊,真的很相像呢。果然青蛙的孩子也會是只青蛙呀。」

連她的笑聲也輕得不太自然,在耳邊留下空泛的迴響。

「您還記得家父嗎?」

「因為我是魔女嘛。」

魔女發出呵呵輕笑聲。

「魔女當然記得啊,魔女當然知道啊,一切都像昨天才發生過一樣歷歷在目呢。」

像是安爾蒂西亞問了什麼愚蠢的問題般,魔女笑著回答。就算是這座山脈初形成時的過往,她大概也能當成昨天的事情一樣侃侃而談吧。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十年了。」

「這件事我也很清楚唷。那兩個族長都死了,被傳染病奪走了生命哪,而且他們也各自留下了一名孩子呢。」

「……是的。」

魔女的低喃聲中,並沒有對過去感到惋惜的喟嘆,也沒有嘲笑已逝往者的意思。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彷彿歌唱。

而被歌詠的對象是菲爾畢耶的亞狄吉歐,還有靡俄迪的蓋亞。

生在戰國時代卻英年早逝的他們,最不幸的莫過於不是死在戰場上。吹遍這山脈的死亡狂嵐摧殘腐蝕了兩個身經百戰的族長身軀,也將他們的未來啃蝕殆盡。

已走到窮途末路的他們會同時前來拜訪魔女,就像是生命中某種必然卻又奇妙的宿命。

他們在將死之際前來拜訪魔女,交換了與暴戾武器無關的盟約。結束漫長的戰爭,攜手開創全新的未來。說過了——與身體無關,必須摻入血液和真心才能完成這場婚禮啊。你們早已經無法攜手共進了,因為你們手上沾滿了太多鮮血啊。」

安爾蒂西亞的目光變得冷峻。這是什麼意思?她以眼神追問魔女。

「看吧。」好似那樣的目光就是問題的答案,魔女輕聲囁嚅:

「你正露出『我什麼都不懂』的表情呢。」

魔女的說法更加深了安爾蒂西亞心中的困惑。沒錯,我就是不懂才會到這裡來啊。我想知道誰是偷走上一任靡俄迪族長頭顱的兇手,也想知道沃嘉這麼抗拒婚禮的真正理由。

「我來告訴你一件好事情吧。稚嫩的,不懂情愛的菲爾畢耶啊。」

長長的煙管指著安爾蒂西亞,魔女的聲音就像吹拂過山野的微風般輕輕觸動耳膜,她說:

「你並不是不懂,其實你心裡很明白。你雖然明白,卻無法理解,所以才會說你什麼都不知道啊。」

「我知道……?」

「啊啊,沒錯,來到這裡,初次見到魔女,到時你的雙眼應該會映出你的真心才對。雙眼就是水面,你看見的究竟是誰呢?」

安爾蒂西亞幾乎忘了眨眼,就這麼吸入飄浮在四周的裊裊煙霧。

她彷彿聽見自己瞳孔瞬間收縮的聲音。幽暗的洞窟里,視野歪斜扭曲,悠緩地擺盪迴轉著。

(我看到了誰?)

我看到了我認識的人。

(其實我都知道?)

靡俄迪族長。是誰斬斷了他的首級?是誰做的?是靡俄迪?還是菲爾畢耶?

拚命計算所有的可能性,這麼做到底又有什麼意義?

眼前有抹人影浮動著。

不可能存在的扭曲身影。安爾蒂西亞絕不會錯認那股熟悉的氣息。

——是你。

啊啊,可是……

(為什麼?)

為什麼,怎麼會——

「安爾蒂西亞大人!」

壓抑的呼喚聲,讓原本混濁搖晃的視線焦點瞬間恢複正常。不知何時安爾蒂西亞的視線已落在地面,再不是專註在魔女身上,僅靠多茲加不濟事的軟弱聲音勉強維持住安爾蒂西亞的意識。

「……請您……確保自己的意識。別……吸進太多煙了……」

多茲加機警的建言,讓魔女揚起嘴角浮現淡淡笑意。

「還真是只珍奇的生物啊,看起來就想奇美拉的少年。居然會跟隨在菲爾畢耶的族長身邊,還真是奇怪的……」

話說到一半,魔女的咽喉深處突然逸出一聲壓抑的悶笑。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這是象徵啊。時代已經改變了,還不停地在改變哪。」

「——?」

安爾蒂西亞不解地抬起頭,但率先出聲的卻是多茲加。

「我們已經……!」

多茲加用走調的聲音大喊:

「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如果您無法給出任何建言,請您現在立刻讓我們離開吧!」

過去安爾蒂西亞在與重要人士談話時,多茲加從不曾逾越本分插話過。就算是與靡俄迪族長針鋒相對時也不曾。

該制止、還是改依從,安爾蒂西亞知道自己必須做出反應才行,但腦海中的思緒和舌頭卻無法隨心所欲地吐出判斷。

明明並不是在蒸汽室里,待在屋外卻感覺汗水溢出皮膚表面,已經多久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了?

「……我不是給了嗎?說出這種話實在愚蠢,可是我願意回答你。為了千里迢迢來到這偏遠深山,只為與魔女見上一面的迷途者。」

拿起身旁的拐杖,魔女緩緩站起身,露出雪白的牙齒說道:

「菲爾畢耶的新娘啊。」

吁吐著輕淺的呼吸,安爾蒂西亞聞聲抬起頭。

「你無法變成螳螂。這場婚禮也不會成功。少了一、兩顆頭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反正再這麼下去,不用等婚禮到來,這件事終將逃不過破局的命運啊。」

安爾蒂西亞錯愕得差點想一股腦從地上站起來。不等她有所回應,魔女又說:

「你哪,身為一名雪螳螂,不……身為一個人類,卻還欠缺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呀。你少了那個應該要有的東西,因為沒有人給你,所以你才不明白啊。因為誰都不肯告訴你,所以你才無法理解啊。不管你的能力再如何卓越高超,你手中的寶劍也不過是場兒戲罷了。」

拿起放在地上的長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後,安爾蒂西亞以強硬的視線望向魔女。她指稱安爾蒂西亞欠缺了某樣東西,如果說心情完全不受影響是騙人的。但是,安爾蒂西亞也無法自傲的說自己是個什麼缺憾都沒有的完美君主。

「我會把欠缺的東西補足的。」

因為我並不是孤軍奮戰——安爾蒂西亞這麼說。這是她的真心話,魔女卻嘲笑這樣的安爾蒂西亞。

「所以我說你是在欺騙自己呀。無論何時都只是在蒙蔽你那顆空洞的心呀。那場婚禮不過是裝飾,蠟炬般的新娘是沒辦法發自真心微笑的呀。真是場滑稽的鬧劇。不管是你,還是你們……都不會有人願意追隨的。」

「那我該怎麼做?」

就算滑稽可笑,仍該完成那場婚禮嗎?

我該這麼做嗎?

魔女淡淡笑了,安爾蒂西亞感覺世界又再度搖晃震蕩。

「陛下!」

肩膀突然被抓住。從多茲加嘴裡吐出的微弱氣息,好像從煙霧瀰漫的世界彼端傳來一般。

「——夠了,已經夠了,我們回去吧。」

「已經夠了是什麼意思?」

睜著對不準焦距的雙眼,安爾蒂西亞喃喃突出蘊含灼熱氣息的話語。

「安爾蒂西亞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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