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盟約的魔女

明知道多茲加正跌跌撞撞地穿過雪地追來,一路上已經數不清跌倒多少次,安爾蒂西亞還是沒有停下賓士中的雪地馬車。

她知道,他是不會放棄的。

好不容易抓住雪地馬車攀了上來,拖著狼狽不堪的身軀,多茲加還是來到自己的身後。

安爾蒂西亞嘆了一口氣。嘆息在幻化成白色的呼息之前,就已經先變成薄薄的冰片。

「我應該告訴過你不準跟來吧?」

「是的。」

「回去。」

「我辦不到。」

就算不回頭也能清楚感受到,他拚命壓抑情感所吐出的這句話包含了多大的覺悟。第一次——以菲爾畢耶戰士的身分來到安爾蒂西亞面前時,多茲加也曾說過同樣的話。

安爾蒂西亞深信,多茲加和露之間一定有決定性的不同之處。當時多茲加為了成為安爾蒂西亞的貼身侍衛,確實撂倒了十幾名菲爾畢耶的勇者。不,這種說法並不正確,應該說,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被菲爾畢耶的十幾名勇者撂倒才對。他之所以能當上安爾蒂西亞的貼身侍衛,並不是因為他有過人的劍技或體力。

就算被打斷了骨頭、就算血流滿地,他還是沒有倒下。即使用野獸來形容他也不過分。

這種說法或許會招致誤解,但前提是,和多茲加對戰過的菲爾畢耶戰士曾對他下過這樣的評語。

——就像個瘋子一樣。

讓人難以理解,卻又不禁對他抱持期待。安爾蒂西亞本想和他交手比試一下的,可是他卻說他無法拿劍對著安爾蒂西亞。不僅無法拿劍對著安爾蒂西亞,他甚至願意用自己的血肉承受安爾蒂西亞的攻擊。

這般姿態,實在與戰士所俱備的勇猛形象相差甚遠。蜷縮著背脊,被過長的灰發遮掩住的臉部肌膚到處都是浮凸的醜陋傷疤。變了色的肌膚不同於一般的菲爾畢耶族民,更不像靡俄迪人。那雙異形似的手指訴說著他的前半生有多麼坎坷滄桑,光是他還能活著站在自己面前,就足以令人深深感嘆了。

湧上心頭的,是股莫名的感傷。

那樣的感傷並非無法理解,就算多茲加確實是異常的。

總有一天,安爾蒂西亞會向多茲加確認一件事。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不是這個時候。

他仍像過去一樣,對安爾蒂西亞伏下身,前額磕碰到腳下的車板。他沒有踏上馭者座,而是伏跪在身後放置行李的木板上。安爾蒂西亞手握韁繩頭也不回,雙眼依然直視前方。這是個沒有風的夜晚,但馬車光是行進就足以牽動空氣,拂掠過她的肌膚引起一陣陣疼楚。

腳邊雖然有光線照射,能看清的也只有五步以內的景物。就像一邊探勘著方位,一邊往黑暗中走去。

正值山脈的隆冬時期,這趟旅途想必不輕鬆吧。更何況趕路的同時,安爾蒂西亞還得隱藏自己真正的身份。

傳說中,魔女的峽谷還有魔獸出沒。

一點勝算也沒有,我這次實在太輕率魯莽了。但就算如此,我還是得贏得這場戰役才行。

「……那個男人說我是個笨蛋,對吧?」

低喃聲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是……」

多茲加依然低垂頸項。

「你也這麼想嗎?」

如果露也在,她會怎麼回答呢?她一定會揚起飄渺卻堅強的笑容,告訴自己:「只要是陛下的決定,就是我唯一要遵行的事,也是我的生存意義!」

「……這樣太逾矩了……」

「無所謂。」

安爾蒂西亞只想知道他的想法,於是多茲加也毫不猶豫地回答了:

「一半一半……吧。」

這樣的答案讓安爾蒂西亞大感意外,她沉默地催促多茲加繼續說下去。

於是多茲加又喃喃開口:

「陛下根本沒必要忍讓靡俄迪。關於找尋偷走上任族長首級的盜賊……到頭來還是只能放棄。兩個族群的融合應該是要靠交涉和互相幫助,就算彼此對立,還是得以理性當作基礎……」

雖然是自言自語,但多茲加難得這麼饒舌多話。

「首先是陛下的反應,就像冷不防賞了他一巴掌,我想靡俄迪接下來也會更理性的處理事情吧。因為陛下的做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個男人或許會不服氣……但是,這麼做……就事態發展來說,是相當樂觀的。」

「……那,另一半呢?」

安爾蒂西亞並沒有責問他的意思,可是說出口的話自然就多了分質詢意味。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唔……」多茲加噤了聲,前額再度擦到放置行李的車板上。

安爾蒂西亞不禁嘆息。

多茲加的發言讓安爾蒂西亞感到無比新鮮。在此之前,安爾蒂西亞甚至不記得多茲加有提出過任何意見。因為他一直都是個會將自己的意見身體力行的人。

「……接下來的這段日子,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如果有什麼是我該知道而未知的事情,希望你能提醒我。我並不打算識別人替我做出選擇,但我也不希望自己變成一個不懂得聆聽他人意見的愚鈍之輩。」

安爾蒂西亞嘴上雖然說只有她一個人,但這樣的說法,卻也默認了多茲加在她心中的價值。

幽暗的馬車內無法看清他的表情,只知道多茲加的聲音正因歡喜而顫抖。

「如果我……能幫上一點忙……!」

說完這句話後,多茲加又陷入短暫的沉默。他原本就不是個多話的男人,而安爾蒂西亞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沒有意識到流竄在兩人之間的沉默。

「——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訴陛下……」

直到聽見多茲加怯怯地再度出聲時,安爾蒂西亞才發現他其實是在斟酌該怎麼開口。

「說吧。」

面對前方,安爾蒂西亞允許他發言。

得到允諾後,多茲加才用不甚清晰的聲音懇求似地開口:

「……不可以……剪掉頭髮的。您親手剪下那一刀……不管是對我、還是對露大人而言,都比剪在自己身上還要難受。」

安爾蒂西亞還是沒有回頭。

「我的姑姑也是一頭短髮。」

「蘿吉亞大人是……」

多茲加吞下到嘴邊的話。其實安爾蒂西亞也很清楚他想說什麼,所以才泄出一聲輕嘆。

她並不是因為自己的喜好才剪了短髮。

——而是在戰場上失去一隻手臂後,剩餘的一隻手也沒辦法盤整那頭長發。

「抱歉。」

安爾蒂西亞的道歉,讓多茲加將身體伏得更低了。

多茲加說的大概是正確的吧。雖然安爾蒂西亞並不認為一頭長髮代表了什麼,但她的確得好好保護自己的髮膚才行。

對安爾蒂西亞來說,死在戰場上一點都不名譽。

她的名譽,應該是活著離開戰場才對。

眼前是一大片未知的黑暗。

只要捱過漫長的冬天,衷心期盼的春天總會到來的。

看他的表情,似乎遇上了什麼大難題呢。

安爾蒂西亞離開後,露望著靡俄迪的族長,不由得這麼想。

露雖不明白他的困惑,但知道他並不是個完全不會迷惘的人之後,心裡某處也覺得鬆了口氣。如果是個做事不經大腦,毫無判斷能力只會一股腦打仗的人,那大概也沒辦法對話或進行交涉吧。

似乎發現露正在觀察自己,沃嘉轉過頭來與她四目相交。凌亂不堪的房間只大略整理了一下,此刻兩人正共處在沃嘉的寢室中。不知他是不太想麻煩傭人,或只是單純嫌麻煩。

他看著露,臉上又是打一開始的那種扭曲笑意。

「小姑娘,你有什麼話想說嗎?」

「沒有。」

露以澄澈的聲音答道。也許是她的聲音語氣都與安爾蒂西亞太相似,沃嘉的臉色顯得相當不悅。

「真是群教人不痛快的傢伙,你就是打算演足菲爾畢耶族長的角色就是了?」

他跨著大步朝露走近,一掌攫握住露的肩膀,力道之猛幾乎要將她扔了出去。露踉蹌之間失了平衡,一不小心就倒卧在床。

由上往下睥睨倒在床上的露,沃嘉臉上仍掛著晦暗的笑意,伸手解開自己的衣襟紐扣。

「你能代替那個冷血的族長做到什麼地步?讓我見識一下吧。」

面對舔著嘴唇毫不隱諱顯露出淫邪興趣的男人,露並沒有太多反應。只是默默地撐起上半身,解開自己胸前的扣環,拿出隨身攜帶的匕首。

匕首依然躺在劍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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