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

生命本充滿色彩。

雪國的女人,自古便盈滿激情。

千變萬化的曼妙劍舞,

流動的血液是火。

比果實更紅艷的嘴唇,最適合以舌舔舐。

那是會將深愛的男人蠶食入伏的激情一族。

人人將她們視為蠻族加以蔑視,深感畏懼。

——其名曰「雪螳螂」。

這片大地染滿絕望的白色。

從天而降的並非雪花,而是如玻璃碎片般強襲刺骨的冰風暴。還來不及落地,已被狂風吹散,時而從地表刮至半空中。

這片土地在安魯斯巴特山脈中,也算是極其寒峻的冰凍山野。其間,有個少年正拖著沉重的蹣跚步伐前進。他身上只有幾件破爛的禦寒衣物,看起來就像裹著幾層毛毯。從磨出破洞的手套前端露出的指尖不止是冷到發紅,早已冰凍成黑紫色了。

虛茫空泛的眼,茫茫然仰望著無邊無際僅透出微光的穹蒼。這裡真是片白色的地獄啊,少年心想。只有微乎其微的幽光映出這片蒼白大地,就算入夜,觸目所及仍是一片死白,那樣的白也等同於黑暗吧。

少年就像這座山脈的土地般,為世代承繼的漫長征戰感到疲憊不堪。

一道強風襲來,少年再也支撐不住,終於屈膝倒卧在冰寒如劍山的土地上。腦子已然昏沉,視線更是模糊,自己大概不行了吧。真想就這麼沉沉睡去。恍惚之中,少年呼喚著母親的名字。他想呼喚,但母親的名字與父親的聲音早就斑駁褪色,不復記憶了。

最後一次見到母親,她手中的利刃對準了自己。

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為什麼?為什麼不幹脆殺了我。

一抹淡淡香氣還殘留在衣服上。記憶中,那是曾被誰緊緊擁抱所沾染的。可就連那抹最貼近自己的香氣,如今也已毫無意義。

烙印在兩邊臉皮上的潰爛傷口仍泛著灼燙的痛楚,不管是睜開眼或闔上,都感受到相同的痛苦。

耳邊交錯的風聲仿如細啞的笛音,其中還交雜著動物奔跑的蹄聲。這究竟是幻聽或是什麼,少年已無力分辨。

那是踏在冰地上所發出的獨特聲響。是野獸跑來了吧?反正也無所謂了。若說生是地獄,死也是地獄,那麼少年只想早一刻得到安寧。

視野前端,出現一雙小小的防寒靴。那一瞬間,在身邊呼嘯的冰雪風暴彷彿都停止了,但襲上身的冰冷空氣卻變得更加鮮明。

「還活著嗎?」

教人驚訝的是,傳進耳中的竟是個少女的聲音。不管裝得再怎麼凜然高傲,仍掩不住因寒冷而顫抖的柔潤童音。

少年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生是死,而傳入耳中的聲音又有什麼作用,他的手腕非常輕微,痙攣似地抽動了一下。

混沌的視線除了那茶色的靴子前端之外什麼都看不見。如金屬般沉重的眼皮不住地想闔上,阻礙少年的視野。

「把臉抬起來。」

從頭頂傳來的聲音充滿威迫。但聽在少年耳中,仍像是昏沉模糊的鐘聲——好想睡。連意識都逐漸染上雪白的色調。

「你聽不見嗎?我叫你把頭抬起來!」

突然之間,一雙小小的手扯住少年的襟口,硬是將他的上半身從雪地上扯了起來。少年仰首,原本緊閉的雙眼也微微開了條細縫。

「只要再往前走一百步,你就能獲救了。站起來!我要你站起來,繼續向前頭!」

那是比少年更加稚嫩的,少女獨有的溫潤聲線。

空茫范白的視野中,只見她那赤紅的唇色。還有細膩柔美的下顎曲線。

少女應該是從停在她身後那台雪地馬車裡走下來的吧。那台雪地馬車似乎剛從部落出發沒多久,少女應該不可能獨自搭乘,而且她好像也不打算讓少年搭便車。

身在苦痛之中,是絕不會有人對自己伸出援手的。可是眼前的少女,卻用她小小的手揪扯少年的襟口,用力揪扯著,而後丟下那強而有力的話語。

「站起來,繼續活下去。」

比鈴聲更銳利,像是經過冶煉研磨的刀劍互相攻擊打鬥——所發出的聲音。

但少年已經閉上眼,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微微嚅動著嘴唇吐出回答:

「——我不要。」

夠了,我不要了——少年囁嚅著。

「讓我睡吧。」

我只想得到安寧。饑寒交迫的生活,我已經受夠了。活著實在太苦了。

我只想輕鬆一點。

感覺到少女似乎憤恨地咬了咬下唇。因少年的答覆而焦躁不悅,終於放棄似地鬆開揪扯著少年衣襟的小手。失去支撐的臉頰撞到地面,才剛感覺到疼痛,下一秒又忽然被拉起身,如死獸毛髮的灰發被用力扯了起來。

於是這一次,少年總算看見了少女的雙眼。

近在眼前的那雙眼,深沉地燃燒著。

少年想,她眼底有簇蒼藍色的火焰呢。正當他胡思亂想的當口——

嘴唇卻被嚙咬似的狠狠掠奪了。被少女赤紅、熨著熱意的唇。

感覺像是吞下了液態的火焰,喉頭燒了起來。他難以克制地把雙手撐在雪地上激烈咳嗽。冰冷的手指難受地挖著灼燙的喉間。

滴落在雪白大地上的,是他的唾液和茶色液體。少年馬上就知道——那是經過釀造的酒精。少年曾嘗過這個味道。喝酒,是能讓身體變得溫暖的方法之一,除了以口哺的酒液之外,雪地上還混雜了幾滴不同顏色的斑點。

鮮紅的血液,是生命的顏色。

身體所感受到的痛苦,也是依然活著的證明。

少年緊咬著唇,感受如生鏽鐵塊的赤紅腥味,總算得以聚焦的雙眼由下往上望向眼前的少女。潛藏在潰瘍眼皮底下的,是少年墨黑的瞳孔。

濃郁得幾乎麻痹身心的酒液從果實般甜美的唇瓣間流進自己口中。這個時候,少年並不認為嚙咬自己唇角的少女有哪裡異於常人。

(雪螳螂……)

就算是群居在安魯斯巴特山脈里的部落之中,也是勢力最強大的一族。菲爾畢耶的女人有另一個稱號——會將心愛的男人拆食入腹,盈滿激情的女人們遭到世俗畏懼,被稱為「雪螳螂」。

眼前這個小小的雪螳螂少女褪去外衣,任美麗的銀髮隨風飛揚,緩緩開口道。

「睜開眼,起而動。這等灼熱便是生命,這等血性便是我菲爾畢耶的寶藏。執握長劍活下去吧,我們是高傲的雪螳螂。絕望也無法凍結我們炙熱的血液。」

這不過是儀式中的祝禱。當菲爾畢耶的子民們出發征戰前,由族長朗誦,讓戰士帶上戰場的贈言。從尚且年幼的少女口中逸出這般言辭未免太不合宜,但明明是早該聽膩的祝禱語句,卻彷彿是為了從少女口中悠緩念出而存在的一席箴言。

「別讓絕望凍結了你的血液。」

少女的舌尖,描繪似的輕輕划過少年的嘴唇。

像極了正在舔舐少年的鮮血。明明是個稚嫩的少女,這般舉動未免太過鮮明激烈。

烈酒入腹,少年不懂湧上胸臆的熱潮與高昂的情感是怎麼回事。那是他打出生至今,從未有過的感覺。

只是強烈地感受到屬於自己的鮮血滋味。

尚未意識到之前,伸出的手已經什麼都抓不到了。

「我是安爾蒂西亞。」

代替那隻拯救自己的手,少女留下了她的名字。

「我是菲爾畢耶的安爾蒂西亞。當絕望凍結了你的血液時,請想想這個名字,想起這個令你憎恨入骨的名字。如果你缺乏生存下去的意義,就把我當成仇人,隨時來奪走我的命吧。」

抬起頭,站起身,昂首闊步向前走。

少女說,你隨時都能來奪走我的命。

「可是,我也不會輕易死在你的劍下。如果你想奪走我的體溫、我的生命,就努力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男人吧。不準再在我面前露出這種丟臉的模樣。」

如果你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我會給你的——她笑著這麼說。

「我是菲爾畢耶的安爾蒂西亞,我不會記得你的名字……所以,就由你來記住我。」

看著返回雪地馬車上的女孩背影,少年心裡頭一次冒出如此強烈的焦躁情緒。磨著已經失去知覺的雙膝,也不管地面上結成一塊塊的冰晶磨破了肌膚,他顫抖著緩緩站起身。

這時候的他,就像只出生的野獸之子。

緊緊咬住嘴唇,血腥味再度擴散開來。而這也是他與她的初吻滋味。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