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幕 「沒有其他人能夠取代……」

幸福的日子——

雖然除了笑聲之外,也有煩惱、焦慮和憤怒,但在那段日子,不論做什麼,都是認真而全力以赴的。

我希望這樣的日子永遠持續下去,這種想法,算是罪惡嗎?

祈禱著幸福的夢境不要結束,難道也是一種錯誤?

我一直感到不安。

我害怕從夢境中醒來。

是誰決定,現實比謊言更有價值?

如果有人告訴我,將來會有比此時此刻更有價值的時刻,那才是謊言吧?

彆強迫我面對時間!

今晚或許即將成為永恆的夜晚。

所以我……我希望能夠一直持續這幸福的狀態,所以……

義之,你能夠原諒這樣的我嗎?

*

「石井是個俗人,所以對於『以靈魂拍攝照片』的說法,也只能賦予膚淺的解釋方式。」

湯澤一直凝視著底下成群的植物,宛若俯瞰人類世界的天神般。

「要和那種程度的男人『溝通心靈』,應該很簡單吧?你曾經一度被他奪走靈魂——也就是心靈的力量——但又重新取回,這也算是某種『心靈溝通』吧?不過啊……」

湯澤皺起眉頭,又繼續說:

「那傢伙的程度不過如此,拍出來的作品才會停留在外行人的水準。既然拿相機吸收了靈魂,至少也應該能夠看到對方心中的想法吧?」

——看到對方心中的想法?

「這麼說,你知道米多的秘密?」

「沒錯,這女孩的心靈,是我看過最特殊的。」

湯澤以修長的手指覆蓋住黑色四方形的相機,彷佛在暗示米多的秘密就隱藏在其中。

「雖然她也可能是強烈的妄想症患者,但即使如此,仍舊很有趣。」

瘦削的湯澤將他薄薄的手掌放在米多頭上,米多則彷彿被抽空靈魂一般,面無表情,一雙空洞的眼睛似乎沒有看到任何東西。

「所以我大概知道,你們拚命收集的劇本會拼湊成什麼樣的故事,也知道每個角色會迎接什麼樣的結局。」

湯澤淡淡地繼續說下去,彷佛只是在履行某種義務。

「首先,艾莉絲在追查醫院秘密的過程中被抓走,成為恐怖手術的犧牲品,靈子會和她所等候的情人重逢,但是她為了將那個男人一同帶到陰間,指使艾莉絲殺死他;純平為了拯救自己的情人小直而潛入醫院,但卻慘遭永田殺害,而永田最後也會死在艾莉絲手上;小直事實上一直被利用為生產複製人的代理孕母,面對如此凄慘的結局放聲大笑;太田始終被排除在外,心中感到氣憤,放火燒了手術室,想要讓大家同歸於盡。」

……太過分了。

如果義之是『太田』,的確會想要放火燒了一切。

但是……

——「不對」。

義之聽到米多的雙唇間透露出細微的震動,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這麼說。

沒錯,米多那麼喜愛的故事——米多、義之和所有人那麼努力收集的故事——不可能會有如此凄慘的結局。

「你別胡說!」

……但是,義之為什麼無法看著湯澤的眼睛這麼說?

「這是我透過相機接觸她的靈魂——也就是心靈的碎片——直接得到的一手資訊。如果說這是謊言,那麼這女孩的心中就全是虛偽的謊言了——當然,這樣的模特兒也挺有趣的。」

湯澤補充了一句,接著又繼續說下去:

「不過,也不能完全這麼說——收集劇本時必須和持有劇本碎片的人溝通心靈——這項規則確實存在。所以說,你們所做的事情並不算完全沒有意義。」

「我們做的事情有沒有意義,不需要你來評斷!」

義之聽到對方憐憫的口吻,不禁怒火衝天。

湯澤聳了聳肩。

「說得也是,不過你說的『我們『如果也包含這個女孩,那就大錯特錯了。」

「為什麼?這種事情憑什麼由你來決定?」

「這不是由我決定的,而是事實。」

這時義之突然想起小時候的往事:父親告訴他家裡養的狗已經來日不多,義之哭著指責父親太過分了,但父親卻只是淡淡地告訴他,狗生病不是任何人的責任,而是事實。湯澤此刻的口吻正和當時的父親非常相像。

「……為什麼這是事實?」

「話題終於繞一圈回來了!我剛剛不是說過,你被這女孩騙了?」

「……」

「如果你不喜歡『被騙』這種說法,那麼也可以說,她打從一開始就故意漏掉最重要的事實沒有告訴你,而你卻沒有發覺——不過這種說法稍嫌冗長了一點。」

「什麼……?」

「這女孩不是告訴你,劇本被人破壞,如果不收集所有碎片,自己就會消失,故事也會被人遺忘?而你也答應她,要協助她收集劇本碎片;但是,你卻從來沒有問她,劇本到底是被『誰』破壞的。」

——被誰……?

「沒錯吧?追根究底,就是因為有人破壞了劇本,才會演變成現在的局面;那麼依照常理來說,應該先揪出這傢伙,讓這傢伙來為這一切負責才對。」

「……」

義之很痛恨這種大人的思考模式,他當初根本沒有閑工夫去探究這種問題——他必須立刻找齣劇本碎片,才能避免米多消失;這個女孩看上去弱不禁風,甚至沒辦法讓其他人記住自己,只能依賴義之,還稱讚過他的料理很好吃,為他取的名字而高興,和他一起乘坐腳踏車——除此之外,還需要多追究什麼呢?

「你難道從來沒有感到懷疑嗎?一般來說,要不是腦筋不正常或是獃子,通常不會做出沒有目的或毫無利益可得的壞事,但卻常會有人故意將自己做的壞事推到別人頭上,逃避追究並且偽裝成受害者的姿態,藉此贏得他人的同情和協助。」

不要說了!可是……

「也就是說……」

「不對。」

米多發出顫抖的聲音,義之很想跑上前,從湯澤身邊奪回米多,但他的雙腳卻無法動彈。

「不是這樣的,義之。」

「別再騙我了!」

米多的聲音在義之耳中聽起來像是在辯解,他不禁脫口而出,連自己都覺得語氣過分冰冷。

「是你自己破壞了劇本!」

「……」

米多黑白分明的眼中立刻湧出了淚水。先前看到米多流淚的時候,義之曾經感到相當驚慌,但現在他的心情卻格外冷靜。

義之並不是為了米多破壞劇本而生氣,而是因為她一直瞞著自己而震驚——原來米多並不如他所想像地信任並依賴自己。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沒有發覺這一點,還獃獃地陪她忙了一個暑假,義之為自己的愚蠢和單純而憤怒,甚至連快樂的暑假似乎都變質為可恥、悲慘、讓他想要儘快忘卻的夏天。湯澤再度聳聳肩說:

「事情就是這樣,你明白了吧?這女孩根本就不值得你為她操心。即使你沒有順利收集劇本,她大概也不在乎讓自己消失吧?不過這也是情有可原的,面對這麼凄慘的故事,不管她是精靈或管理員,都會覺得干不下去吧。」

義之和米多都不說話。

「如果讓這女孩當我的模特兒,把她的靈魂吸收殆盡……不,即使放著不管,她大概也會很快就消失吧?在這之前,不知道能夠拍到幾張照片;在她消失之後,也不知道照片是否能夠保留下來……不論如何,這都會是很有趣的實驗。」

湯澤將相機朝向米多。

「很好,像這樣憂愁的表情也很棒,或許比笑臉更好……哇!」

這時米多突然跳向湯澤,宛若一隻豁出一切展開反擊的小貓,以全身的重量壓倒湯澤。湯澤向後倒退幾步,左手放在細細的扶手上,右手的相機則逼近到米多眼前。米多以雙手奪取相機,朝著湯澤的臉孔猛打閃光燈,「喀喳、喀喳」地連續拍攝了好幾張照片。

「哇!住、住手……你……」

湯澤以手遮住臉孔,軟弱無力地在原地倒下,米多則上前跨坐在湯澤身上。

「廣美醫生好像真的很討厭我嘛!」

「唔唔……」

喀喳、喀喳。

閃光燈雖然有時沒閃,但米多仍毫不間斷地繼續從湯澤上方拍照。

「所以,我故意讓廣美醫生的劇本在中途結束。」

「唔……」

義之不了解米多在說什麼,卻看得出湯澤變得越來越衰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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