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秋分後,太陽滑入樓群後就有了點寒氣。好幾個夜裡颳風下陣雨,第二天變得涼爽。這天上午秀芳拉開一樓的窗帘,房前的玉蘭樹光燦燦的,那輛漂亮的福特汽車也擦得明晃晃的。

她瞅見一對鄉下夫婦,穿戴整整齊齊,帶了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忐忑不安地推開鐵柵欄,走近房前,左看右看後,好奇地回頭瞧汽車。樹上掛著水珠,地面還是濕濕的。他們拿著斗笠,怯生生地敲大門。看來他們不懂如何用電鈴,只是聽說過,男人試著按了一下,裡面刺楞一聲,嚇了他們一跳。

秀芳開門出來,看見這三個人,她問:「找誰?」

「我們找筱月桂小姐。我是他娘舅,」男人壯著膽說,「親娘舅。」

秀芳一聽,就說:「那就請進來,屋裡坐,不過大小姐演戲半夜才上床休息,要到中午才能起來。你們來早了一些。」

娘舅說:「那麼我們先去上海街上走走,下午回頭再來。現在先不麻煩她。」

舅媽卻還記得把大包小包的禮物,花生菱角等等,一一從背上的包袱里取下來,交給秀芳,說是不嫌棄的話,請她收下,小姐愛乾淨,不敢送上這些鄉下泥巴里的東西,擔心討人厭煩。

這對夫婦似乎有點謙卑過度了,手腳都無處放的樣子,秀芳覺得有點彆扭,嘴上卻說:「鮮貨清口得很,難得。」說著她送走了他們。

秀芳把布袋放在廚房,這才走上樓,聽見筱月桂在洗臉。待她敲門進去,筱月桂已經在對鏡梳頭,秀芳走過去幫她,一邊說:「小姐,原來你已經起來了。你的娘舅,帶著老婆孩子來看你。我讓他們下午來。」

筱月桂一臉驚奇,「真的?」

「他們帶來一些鄉下特產,我擱在廚房了。」秀芳說,「長得完全是鄉下人樣子,川沙口音,鼻子有點鉤,老婆眉毛有點倒垂。男孩,怕有十四歲了,還算清秀。一家人蠻老實的。」

筱月桂說:「那就是他們,上次我們回鄉,你該是見過他們。」

「忘了。時間過去得快。」秀芳用自己做的玫瑰露水給筱月桂梳順一頭長髮後,把梳子遞還給筱月桂。她打開窗子,這間浴室寬大,一開窗,院子里的鳥叫聲更響了。

筱月桂心神不定,她手裡的梳子竟然折斷了,梳齒扎破了手指,出了血。秀芳慌忙說:「你怎麼啦?」

筱月桂用嘴吮流血的手指,「沒什麼,好多年不見了。下午我要管如意影片公司的事,有兩個人要來買放映權,沒法見他們,你代我好好招待,讓他們先住下。他們會覺得家裡不方便,乾脆安排他們到客棧去住,找家乾淨點的。你順便給他們些零花的錢。告訴他們,我一有空就去見他們。」

秀芳說:「那好辦,只要你不生氣。」

筱月桂笑著說:「生什麼氣啊,我七歲時父母雙亡,還虧得這娘舅家讓新黛玉把我拾了去,不然,我哪能在上海灘唱戲做事。這些鄉下親戚很少走動,你讓他們先住幾天,好好玩玩。」

新滬大舞台的化妝間里,化好妝準備上台的筱月桂在閉目養神,等著開場。這時余其揚推門進來,他說:「《患難鴛鴦》新劇開張,我順路來看看你。」他西服筆挺,停在門口,順手揭掉頭上的禮帽,拿在手裡,「外面場面好像挺大,來捧場的不少嘛!」

「各報記者都來了,弄上電影之後,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排新戲。正好,我也有事與你商量。」筱月桂一本正經地說,「等會兒記者纏著,不好說話。」

待他坐下,筱月桂把他的帽子取過來,放在桌上。她說:「其揚,還記得你說過的一句話?」

「我說過的話太多。」余其揚說,他感覺到筱月桂說話,帶著一股狠勁,有點不安,便笑了笑,「你不會像荔荔那樣不准我賴吧?」

「就這句話不準賴。」筱月桂說,「你說過今後殺人流血的事,不讓我女流插手。」

「噢,」余其揚說,「是那種弄炸藥之類的事,那是與地府冥王打架!你的確不能動手。」

「不過,現在這件事我真不能動手,你得幫我。」

余其揚一聽,嚴肅起來,「什麼事?」

「我娘舅一家到上海來找我,一家三口。」

「好辦。」余其揚說,「不見就是。」

「他們給安排在客棧,也巧,李玉安排他們住在興隆客棧,我剛搭班子唱灘簧時住的地方。」筱月桂轉過身,看著鏡子里的余其揚,「不用說,鄉下雜貨店肯定倒閉了,只好到我這裡來要錢。已經三天了,我沒見他們,他們也不提走。」

「給幾文錢打發了。」他看到筱月桂的臉色,補上一句,「不給也行,鄉下親戚總是煩得很。」

「不是錢的事。」筱月桂說,「我想起小時候受虐待多少年,挨過多少打,幹了多少苦活,最後還賣我到妓院里。我從小就下了狠心,以後一定得報這個仇。」

余其揚站了起來,有點不耐煩,想走,「你是干大事的,何必與鄉巴佬一般見識?臭罵一頓,叫他們滾回去就是。」

「不,這個仇,我非報不可。」

「有這個必要嗎?」

「我父母是被他們害死的。我最記得他們死得怪,兩人差不多相隔不到一周,都是突然得怪病死了,七竅出血,樣子很慘。」筱月桂不情願地說。

「那就不一樣了。」余其揚不得不留下來聽個明白,「你有證據嗎?」

筱月桂搖搖頭。「但是我感覺就是這樣,那年回川沙,我也打聽了,說是我父母中毒而死。他們十多年不到上海來,開始時不肯認我,後來一直不敢認我,現在山窮水盡沒有辦法才來找我,就是心裡有鬼。」筱月桂臉一沉,「你必須幫我處置他們夫妻兩個,至少砍掉他們的右手!小孩與我無冤,可以放過。」

余其揚垮下臉,不願意說話,他拿起禮帽,朝門口走去。

這時門外有人叫:「筱小姐,還有十分鐘上台了。」

筱月桂當沒聽見一樣,她朝余其揚走了兩步,看到他難看的臉色,停下了步子。一時房間里氣氛緊張,筱月桂問:「你到底幫不幫我?」

余其揚不做聲。

「砍掉大拇指,不砍手,總可以吧?!」

余其揚還是一聲不響。

筱月桂朝窗邊走過去,「你不肯,我就從此不演戲了。」說著她把已經穿上的戲服一脫。

「那麼多觀眾記者怎麼辦?別胡鬧!」

「我什麼時候胡鬧過?戲演砸了也是我的戲,你沒有損失,看我出醜就是!」她拿起桌上的棉球就擦臉和眼圈,馬上臉上就黑黑紅紅不成樣子。

余其揚驚叫起來,帽子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說:「行行,我答應你就是。」

筱月桂嫵媚地一笑,但是笑得很凄然。

余其揚說:「你馬上就上台了,我走了,不過你該明白,上海洪門不再是以前的殺人幫派,現在是生意人的俱樂部。」

「我就不信你們不動刀槍。」她拾起地上的帽子,遞給余其揚,然後把李玉叫來,讓她去通知後台,因故推遲一刻鐘開場。

余其揚說:「除非沒有餘地、非動兵器不能解決的糾紛。」

「此事就是非動刀子不能解決!沒有餘地。你認為是小事,我認為是大事。我能忍下這口氣就不叫筱月桂了。你不幫我,我也會讓他們在上海消失掉。」

「你布置吧,你認為到時候了,就告訴我,我找人做就是了。」余其揚頭也不回地拉開門出去了。

他感到腳步沉重,筱月桂這個他最愛的女人,怎麼和所有的女人一樣,也如此短視,如此情緒化,如此地不講道理呢?他弄不明白,決定不理睬這事,一直等到她冷靜下來,再好好談談。他是實業家銀行家,不願意纏到完全不值得做的血腥中去。

他了解她整個人,包括她的脾氣,了解得太透,已到沒有神秘感的程度,除了她的性感,始終讓他著迷。

不講理的女人,沒有男人不畏懼。就在不久前,她還在與他討論結婚的事,明知他在猶豫,那又為何弄出這樣一場爭吵,帶著自我毀滅的衝動?可能他的猶疑,讓她失望之極,傷透了她的心,便衝動到底,破罐子破摔,讓他感覺到她痛時的痛,這樣才公平。

他站在她的角度想:因為他在猶豫,她就推他一把,索性看看能不能把他推走。不管哪一種,都只是黃府六姨太的水平。愚蠢!人命關天的事也能胡來?

不過從這次不歡而散後,筱月桂再也未向他提娘舅夫婦的事,兩人為各種事通了無數電話,從來不談此事,像從未提起過一樣。

兩人都忘了,這樣最好。

兩個半月後,余其揚在報上讀到一則消息,興隆客棧夜半起火,這箇舊城區邊上的木建築,馬上就像紙板匣,燒得誰都走不近。救火車開來,好不容易滅了火,發現房內的人——店老闆及客人共八口,無一人逃過性命。

余其揚當然明白這起火災不是偶然,多半是筱月桂找人去做的。但是她的意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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