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這天中午,李玉把一位五六十歲的中醫請進房。筱月桂下樓來,中醫給她把脈診斷,確認她沒有懷孕,月經不正常是焦慮過分。連續兩年演戲排戲,沒有斷過,太投入,夜裡就多夢;休息不足,陰陽失調虛炎上升。「吃幾副葯就會好。」

筱月桂怪自己沉不住氣。如果她能懷上黃佩玉的孩子,才是奇談!

送走醫生後,她坐在花園看籠子里的相思鳥,「秀芳回來,我們就去戲場。告訴她再上一趟街抓藥。」

「晚上我有點事。」李玉說。

筱月桂記得李玉有一門遠親在上海,要請她去吃飯,「你若是安排不過來,我一人去戲場。」筱月桂說。

「小姐,我們等一會兒一道走。沒事。」

余其揚一身白西服坐在包廂里看《少奶奶的扇子》,如痴如醉。筱月桂猛地發現他坐在那兒,心裡一驚,拿著檀香扇在台上空走了一圈。

筱月桂想起,在余其揚走掉之前,他就很少來,回到上海後,更是一直沒有露面。她雖然不知道他如何執行黃佩玉布置的任務,但知道他肯定已經完成了任務,現在可能領了賞,一副好心情來看她的戲!這讓她心裡亂糟糟的,不能集中心思,竟然瘋傻傻地走著忘了戲!

看到後台的李玉焦急地望著她,她馬上回過神,成了少奶奶,對惡少說,要與他私奔。惡少裝著很高興,等少奶奶轉過身去,卻並不十分情願,看來玩玩這少奶奶的人還不少。

少奶奶回到後台,變回筱月桂,李玉端來一碗清茶給她。

她叫添口紅,化妝師趕快給她添上。

她明白自己完全不是以前那個人了,就像她不如以前那麼牽腸掛肚地對待余其揚一樣,這段時間,她想明白了好多事。

台上,那丈夫的相好——交際花找來,惡少招待。

她回到舞台上,成了少奶奶,與交際花對唱,兩人各懷心思。最後交際花捨己為人,傷心地離開這個城市,讓少奶奶回到她的丈夫身邊去。

潮水般的掌聲中,筱月桂在台上謝幕。她朝余其揚那個包廂望去,那兒已經沒有他。她有些失望,余其揚有些像戲裡的惡少,說走就走。女人就是這麼怪,她想自己也脫不了這個說不清楚的怪圈。行了行了,好不容易已經不再想這個余其揚了,今天差點被他弄砸了戲,這是筱月桂從未做過的事。戲迷看得起她,她也要對得起戲迷。

沒想到的是,余其揚提前退了席,繞道走近路。看著筱月桂跨入化妝室,他便出現。他敲門的方式特別,有節奏地敲門:噹噹,噹噹。

筱月桂馬上猜到是他,不耐煩扔出一句話:「什麼事?」

余其揚貼著門說:「黃老闆說,他今晚到康腦脫路。」

筱月桂故意不說話,這個黃佩玉把她當成一個什麼人了?要來就來,要走就走。對待她跟家裡那些姨太太們沒有什麼不同,反正是他的了,好似他自己的一件衣服或一個可用的瓶子。自從六姨太「跟人私奔到外地」後,黃佩玉對她態度反而變了,開始注意新的女人,來她這裡的次數越來越少。「把我當成擦臭皮鞋的布?」她「啪」地一下把桌上的茶碗掀到地上,「去你這跟屁股蟲!」

門外的余其揚聽到聲音了,問:「怎麼啦?」

筱月桂猛地把門拉開,不顧自己只穿著內衣,身體顯得一清二楚。余其揚沒想到,上下打量她。她憤怒地說:「告訴黃大老闆,到四馬路拉個野雞到康腦脫路去!我喜歡住在戲院里。」她啪地一聲把門關上。

筱月桂掏出手絹,擦眼角。余其揚等了一會兒,又開始敲門。沒人做聲。他再輕輕敲,筱月桂沒辦法,只得將門開了,坐回鏡子前。余其揚自己推門進來,見她臉上有淚痕,手絹擦得臉花花的。她的頭髮卻已經梳得整整齊齊,也穿得漂漂亮亮,一根絲紗披肩,裡面是紫色晚裝。

「我是奉命而來。」余其揚想解釋,卻不知往下如何說。他想用微笑化解一下,卻笑不出來。

「以為我不知道,是你陪他去那個好來香書寓,美名是和洋人談生意,卻是在玩婊子。」筱月桂說,「別以為我在吃醋,我沒有,而是他幾次事先說要來過夜,結果呢,我左等右等不見人,也不打個電話,也不道個歉。今天,又不知道什麼個結果。」

余其揚不說話。

筱月桂沒有看他一眼,便頭一低,身子一轉,走出了化妝室,不耐煩地對他說:「走啊,還等什麼?等死?」

余其揚開著車,從汽車後視鏡看看筱月桂,輕聲說:「臉上。」

筱月桂從手挎包里取出化妝盒打開,照上面的鏡子,余其揚給她開亮車內燈,讓她趕忙補救了。

汽車到了,但康腦脫路那棟花園小洋房的燈是暗的。筱月桂走到門口,拿出鑰匙正要開門,秀芳已打開了大門。「小姐,我一直在等你。李玉打了電話,她的親戚家有點事,明天才回來。」

「知道了,你去睡吧。」筱月桂說。

「這紅棗雞湯,你趁熱先喝了。」秀芳從一托盤裡端出一盎來,擺好。

「黃老闆在樓上嗎?」

「還沒有。」

「打過電話來嗎?幾點到?」筱月桂眉頭皺了皺,看看牆上的吊鐘,已經十一點了。

「沒有打來過。」秀芳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筱月桂坐了下來,喝雞湯。她喝完了,把盎收到托盤裡,放回廚房。洗完手,突然有種感覺,急忙走到大門前,她打開門看,余其揚的車沒走,還在門口。門前那些白玫瑰都開始謝了,花瓣掉在台階上,這個有月光的夜晚,夜涼如水。她想了想,向前走了幾步,對余其揚招手。

他沒有看見,她又向前走了幾步,這次余其揚正好抬起頭來,看見了,他手指指自己,再指指房子。筱月桂點點頭。

余其揚稍微遲疑了幾秒鐘,便把車門打開,走了出來。

客廳的沙發換過一種印花淡綠色,與窗帘的白色,很相配。房間里只開著一盞檯燈。筱月桂給余其揚端來一杯茶,這才坐下。

「怎麼傢具少了些?」余其揚沒話找話說。

「還得謝六姨太,砸得好。砸爛了傢具,本想添,後想想,少些傢具未嘗不是好事。」筱月桂盯著他的眼睛說。

「也是,顯得寬敞。」

「你好久沒來這兒了。」筱月桂說,「整整兩個月半。」

「其實沒幾天。」余其揚把茶杯放下。

秀芳開門那陣,筱月桂看見月亮在窗角,現在余其揚進來,月亮移至窗戶正中。筱月桂沒有看牆上吊鐘,那上面已經快十一點了。她對余其揚說:「勞你打個電話問一下你家老闆,在哪家妓院住下了?」

余其揚笑了,說:「你叫我朝哪家打?」

「一家一家打!」筱月桂走過去把電話本扔給他,「今夜非找到他不可。他叫我早些回來,我奉命回來,卻不見他人影。不管是大事或是小事,不過來連個電話都不必打。不把我當一回事,已經多少次了,阿其你說說,像話嗎?」

「好好,我就打。」余其揚勸解地說。他把西服脫了下來,裡面白襯衫上是領帶和西服褲的弔帶。他一本正經地打電話:「一品樓嗎?我叫新黛玉出局,對,就是赴茶會。老啦?她還沒老,一點不老,還是個標緻美人。」

筱月桂被逗笑了,「別拿老太太開心,要不了幾年,我也會變成老太太,讓你逗笑的。行了,你給黃府去個電話問一問吧。」

余其揚猶豫了。

筱月桂說:「怎麼不打了?我來打的話,不把黃府全家嚇死?」

余其揚遲遲疑疑地說:「我打也不行,這時間太晚了。我從你這裡打電話,不好。」

筱月桂猛地一醒悟,她抬起頭看著余其揚,他出落得一表人才,頭髮向後梳得一絲不苟,很乾練,顯得英氣逼人。也是的,有好久她不再打量他,如她對李玉說的,再也不把他擱在心裡了。也許正是這樣,他才敢向她靠近,這麼晚了,叫他進屋來,他也敢進屋來。

余其揚也看著她。一時兩人沒有了話,猶如把一層蓋得嚴嚴實實的紙捅了一個洞。筱月桂站起來,余其揚也跟著站起來。「我去給你換熱茶。」筱月桂趕緊說。

余其揚坐了下去。

筱月桂在廚房,忽然想起來,如果她記得不錯的話,今天是他的生日,李玉仔細說過他生母的事。這麼巧?

她笑眯眯地端著托盤出來,兩個酒杯在裡面,一瓶法國紅葡萄酒,外加一盤cheese餅。

余其揚奇怪地看著她,「你為什麼笑,一副鬼胎。」

「來,我們今天為一個人的出生好好喝。」筱月桂說。

「你的生日,」余其揚高興起來,「不對,你早過了,你看我。」他拍一下自己的腦袋,「天哪,今天是我的生日!」他想想,搖搖頭,大概他一生很少想起生日,他的出生本來就不是什麼應當記住的事。但是筱月桂和他一樣,不名譽不容易,所以,他覺得在這裡慶祝二十五年前生在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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