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自從她住進康腦脫路街54號的小洋房,彷彿秋冬極短,短到時光如梭,幾乎直接從秋末就跳入第二年春天了,毫無記憶的程度。這樣好,只能說明她心情好,一切都如她希望的在進行。

房子裡面不是很大,但是極其精緻。兩層樓,樓下是一大廳,廚房,左右兩個睡房,是秀芳和李玉住,樓上有個帶浴室的主人大卧室,另有兩個房間。房子自帶的鍋爐在樓下廚房後,用煤可以燒出夠幾個人洗澡的水。

筱月桂這才享用到抽水馬桶和自備浴室,此後,每天睡前的洗澡成了她的一大奢侈。的確,對於一個習慣在漂著糞塊的田裡插秧的女孩子來說,誰能想到生命會有如此變化?

在二樓的一個房間里,燙了頭髮的秀芳,用髮油將額前劉海倒捲成圈,像鶴那樣的驕傲。她把筱月桂的冬衣放入皮箱里,專門去街上店裡買樟腦,又去望平街上從報童手裡買報,大報小報都買一份。她先處理樟腦,用一塊布包起來,夾裹在箱子的衣服裡面,才不怕生蟲。

木几上花瓶插著幾枝美人蕉。她坐在沙發上,這才打開一張報紙,找有關筱月桂的消息。幾乎今天每一張報紙都有筱月桂的名字,秀芳歡叫起來。

筱月桂在浴室,她在洗頭髮,旁邊有浴缸,水聲嘩嘩地響,完全聽不見秀芳在說什麼。秀芳拿著報紙走進浴室來,讓她看。

筱月桂不在乎這種小風頭了,只是秀芳一直還那麼高興。

三五牌香煙開始內裝商標牌,畫上是「海上第一花」筱月桂。

當時的流行雜誌《閨房》,封面是她手握著最新款的電話機,穿著西式晚禮服的大照片,開篇第一個是講筱月桂的穿衣打扮。

五洲大藥房的「魚肝油精丸」、「代參膏」,廣告上也是筱月桂穿著皮裘,作富貴少奶奶樣,弄姿作態的。

連冠生園食品有限公司的月餅匣上,也是筱月桂那張俏麗的臉。

上海四川路鋼筋混凝土橋落成,上鋪電車軌道,公共租界延請著名坤角筱月桂剪綵。

「上海大遊樂場」開場,延請「上海申曲女王」筱月桂剪綵。

湖北湖南有水災,筱月桂帶頭義演《給哥哥綉荷包》三天,籌募捐款,各名角和財閥紛紛響應,向受災區共捐出二萬銀元。所有上海的大小報都報道此事。

熱鬧的南京路上,有軌電車吱吱地開著,那到站的鈴聲好聽地響起。漸漸地,筱月桂變成了十里洋場的一個所謂的「名女人」。

雙親去世已經十六年。這個清明節,筱月桂終於覺得有臉面去家鄉掃墳。

川沙老家依然是海邊一個鄉鎮。兩輛汽車一前一後直接開到鎮外墓地。有人替她拉開車門,她的一雙漂亮的高跟皮鞋先跨下乳白色的汽車,身體才跟著出來,穿著貂皮大衣和「玻璃絲襪」。她的腿修長漂亮,在所有的跟班保鏢中,一眼就能看清。

專門請來的道士在做道場,擺上祭品,白幔翻飛,儀式莊嚴。筱月桂點香下跪,給父母的亡靈叩頭。

雖然她有意避免進鎮子,在墓地也很快就被人認出來。

馬上「筱月桂回來啦!」的聲音在全鎮叫了起來。

她被手下人圍住,不讓人靠近,一直到儀式全部做完為止。

從村子裡奔出大批人,小姑娘們奔在前頭,那些母親也停下手裡的活,跑出來看稀奇,只是不如小姑娘們瘋狂。筱月桂手下人設法攔阻,但擋不住,小姑娘們擁上來拖著筱月桂的手,「筱姐姐,筱姐姐,帶我到上海去。」

「我會唱花鼓,我唱得好聽。」

「我來唱兩句,你聽聽。」

筱月桂的隨從把小姑娘們推開去,有的被推倒在地上。好不容易在這些發狂的小姑娘和少年人中間辟開一條路,李玉和秀芳跟著她坐進車子後排。兩輛汽車一前一後往鎮里開,大群男女青年還是奔了上來。筱月桂往娘舅家去,那條一通到底的小街。

針線雜貨店門開著,好像一切還是她父母在時的樣子。她七歲時跟在爹身前身後,幫爹記賬,同時還在娘的膝旁撒嬌,娘找不著她,就會拖長聲叫:「小月桂——小月桂回家!」

筱月桂走過去,娘舅兩口子見了她,臉色大變,倒是筱月桂親熱地說:「我這次一來給爹媽上墳,二來看望你們。」

娘舅說:「月桂不記恨當年,我們就千謝萬謝了。」

「一家人哪說外人話,你們永遠都是我的娘舅和舅媽。」

周圍看熱鬧一圈人,筱月桂對李玉說:「把車裡的禮物抬上來。」有匹布,兩瓶上等的酒和一對金耳環一條金項鏈。周圍看稀奇的鄰居嘖嘖有詞:「月桂重義!」

「筱月桂出手真大方!」

「大上海灘數一數二的紅明星嘛!」

一個五六歲小男孩,穿了件背心,機靈地從屋裡鑽出來,跑到舅媽跟前,朝筱月桂好奇地張望,脆聲脆氣地說:「娘,阿姨長得真好看。」

「這麼可愛的孩子,怕是我的表弟吧?」筱月桂笑著蹲下來,拉著男孩子的手。

舅媽拍拍那孩子的頭說:「她不是阿姨,是你姐姐,叫姐姐!」

「姐姐。」男孩沒有陌生感,細聲細氣地叫。

筱月桂彎下身子,對男孩子說:「姐沒想到有你,下次專門給你補上禮物。」她順手給了小孩兩個銀元。

舅媽說:「你舅舅和我盼孩子盼了這麼大半輩子,燒了多少香,拜了多少神,才有了。」

筱月桂站直身體,「這孩子真逗人喜歡。若願意住進城,我願意接你們去享清福。」

孩子高興地跳起來,「媽媽,我們去城裡。」

舅媽搶著說:「去幾天也行。」

娘舅拉拉他老婆的袖子,小聲咕噥:「你當年都不讓她進門,現在還好意思去。」那女人臉色一變,對丈夫說:「當時是你不讓進的,怎麼怪我了?」娘舅急忙放大些聲音:「月桂休怪舅舅,你現在有出息了,舅舅也替你高興。」他知趣地說,「至於進城吧,等孩子大一點。」

「舅舅,看你什麼時候鄉下住膩了,就進城來。」

筱月桂讓娘舅帶她去村裡祠堂。祠堂聚滿了家族裡的男人,看守把追的人全部攔在祠門外。滿祠堂的男人,不用說是特地聚起來等筱月桂的,不知已經等了多久。

族長說話了:「陳家祠堂,本不容女流。但是月桂小姐是女中豪傑,名滿大上海,為本鄉造福,陳族全體感謝。」

男人都向筱月桂抱拳行禮,筱月桂也不說什麼答詞,只是向插著祖宗牌位的香案跪下,三磕頭,然後站起來,在認捐簿上寫下:「白銀五百兩助建本鎮小學。」

全堂轟然,一個個都在說:「五百兩,五百兩吶!」連門衛也被這個大數字弄得一時走了神,攔在外面伸長脖子看的小姑娘們趁機擠開他們,尖聲歡呼著叫喚著沖了進來。

黃佩玉除了去法租界工部局,每天都儘可能上老順茶樓為他專設的套間,多則兩小時,少則半小時,名是喝茶,處理上海灘洪門事務,但大多數時間是用來賭博。

那後廳的辦公室面對竹林,不像他自己家裡,人多嘴雜,女人的嘮叨叫他受不了。說到底他還是讀書人出身,喜歡在這兒畫畫寫寫字,順便處理各路人的難題。鴉片買賣,賭場鬧事,妓院綁票,珠寶被盜,殺人放火。巡捕房抓人,吃了官司,需要去通融打點。

但是老順茶樓後屋最大的生意,是賭局。這裡實際上是上海最大的賭場,只是不對外公開,要申請,要有人介紹,成為會員才能加入。賭法中西齊上:麻將牌九,吃角子老虎。輪盤賭檯聚眾喧嘩,二十一點輸贏立見,最為熱門。

有大賭客來時,常常黃佩玉親自做莊家,才壓得住陣,讓人輸了也認輸。這個大賭場是黃佩玉最大的收入來源。

黃佩玉坐莊聚賭時,余其揚總是在他身後站立,身份是保鏢。關鍵時刻,他會做一些暗示,只用眼神,不做動作。

筱月桂從川沙回來,就在床上躺了兩天,渾身無力,也未發燒,就是吃不下飯,夜裡也睡不好。黃佩玉要找醫生來看,她不讓。

「你回趟川沙,就累成這樣了,要不我就帶你去老順茶樓坐坐。」他坐在榻床上,用煙斗抽著雪茄,煙灰缸就放在窗台上。

「等我好些了,我就陪你在那兒看那些大賭王怎麼一擲千金。」她說。

「還是看我怎麼一贏千金吧!沒有大把贏錢的機會,誰會甘心輸錢?」

「當然當然,你最明白。」她說。

黃佩玉如遇到知己,罵起來:「那些人都不是這樣說,說我是用別人的本錢豪賭。」

「小人之心,黃爺聽都不用聽。」

「你說得也是。」黃佩玉說,「青幫還和我對著干,大事不多,小事不斷。什麼『青紅不分家』,這完全是局外人有意一鍋端!」

筱月桂聽得起了身,她看見黃佩玉的手一抬,一個好看的姿勢。他倚窗站著,聲音平緩下來,他說,洪門嘛,多少年來反清復明宗旨始終未改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