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小月桂一身內衣,躺在床上。李玉告訴她,常力雄的屍身昨夜已經運回常府,那裡已設下靈堂。她差李玉和秀芳準備祭品,代她送去。

她們回來說,多虧常爺的管家老五會行事,收下了祭品,若是那些姨太太,沒準會踢她們出門。小月桂知道自己的身份,她的確是被常力雄抬舉了,擺脫丫頭地位才沒多久。但她還算不上外室,甚至不是書寓小姐。既是女流,自然不是友人弟子,只是一個月來幾乎天天與常力雄睡覺的丫頭,真是不倫不類。她只是佯裝不懂規矩,才敢差娘姨去弔唁。

「常爺家真是大,里外有三道門,七拐八拐多得弄不清迴路了,來的人真多。」李玉說。

小月桂只當沒有聽到,常力雄另有一個「家」,這事情她無法想像。

常力雄的正室,五十來歲,生得倒周正,已是老太婆了,一身喪服,頭上也系著白布,哭紅了眼睛,端正地站在堆著鮮花的靈柩前。那口檀木棺材據說是全上海最貴重的,幾個偏房倒是按規矩沒有出現。

麻臉師爺和洪門幾個首領在幫著張羅。不時有上海灘的頭面人物遣仆佣擔挑祭奠品來,甚至有送金條銀票的。黃佩玉親自送來輓聯:「一代英雄名垂千古,蓋世豪情流芳萬年」,橫批:「壯志未酬」。

洪幫的弟兄進門,見靈位就拜地行叩頭禮弔祭,到常力雄的正室面前,跪著叩頭,然後一一走到祭廳兩側。在一個房間里,師爺和洪門眾頭目已經到齊了。

有人湊近師爺耳邊,「打聽清楚了,青龍頭這次出手太厲害。」

師爺說:「幾方面都斷定是他們。青幫洪門,雖不共其事,如此暗算火拚倒也不多見。這次肯定有人主使,就不知幕後是何人。」他一揮手,聲音慢了下來,「不過也只有抓到一兩個頭目才能弄清。老三老五,殺公雞!血祭老大,此仇必報!」

三爺是個幹練的殺手,他叫攏人馬,一一布置起來。

頂馬開頭,出殯行列出了法租界,源源不斷有人群跟著送喪儀仗隊伍,上海灘活過百歲的老人也未見過這麼隆重的葬禮。

賣報小販高聲叫著:「幫派火拚!」「工部局抗議!」「上海灘老大慘死非命!」

葬禮的確隆重,所有參加者全部黑衣黑褲,扎在頂馬靈柩和花圈包括陪葬品上的布綢,全部白色。

綿長的送殯隊伍中沒有一個女人,一律男人,排列齊整,步伐一致,彷彿不是葬禮,而是有意向對手宣戰似的。在送殯行列中,黃佩玉莊重執紼,面無表情。三爺手持出鞘之劍開路引棺,除師爺外,洪門眾兄弟大都是短打扮,腰插利器,臉色鐵青。

靈柩上的帷旗在秋日的細雨中打濕了,飄不起來,紙錢在十里外灘紛紛揚揚,有的落到了黃浦江面。

常力雄的靈柩在老家松江安葬,由大太太和管家帶著一家子護送回去。

雨終於停了,天還是陰陰的。有幾個送殯的男人回到一品樓書寓,已是中午。一品樓里外懸掛著為常力雄弔唁的白布,依然未挂彩燈。所有的小姐閉門不接客,也不出局。

小月桂想起床,卻被秀芳按在床上休息。秀芳去倒水,房間里就小月桂一人,她起床,扯了件衣服搭在身上,到梳妝台前照鏡子:臉太蒼白,嘴唇毫無血色,烏黑的長髮直接披在肩後。那夜人人都在忙著常力雄的後事,一品樓兩個受重傷垂死的夥計門衛,還有車夫,都未能救過來。小月桂左肩膀的槍傷,先用止血的金獅毛和布條扎住,到早晨醫生才顧到她。清洗消毒後,上了葯,包了紗布。醫生說:「幸好子彈穿過未傷骨頭,不過沾不得生水,要仔細將息養傷,弄不好這隻手臂今後就廢了,舉不起來。」

但是小月桂躺不住,她對著鏡子原地走一圈,再重新看鏡子,裡面多了一人:李玉提著箱籠進來。

她把飯菜擺好,才說:「月桂小姐,別起床。躺回去,我來喂你。」

小月桂搖搖頭。

李玉硬是把她扶回床上。

「你已經兩天沒有吃飯,這怎麼行?」

「不想吃,也吃不下。」小月桂說。正在這時她聽到新黛玉的腳步聲往自己的房間走來,便問李玉:「怎麼姆媽沒去參加常爺的葬禮?」

「女賓不出喪,是規矩。你哪怕身體好,一樣不許去。」

「是呀,我算常爺什麼人。」小月桂自嘲地說,她的聲音聽上去像在說別人的事。殯殮葬前連看常爺一眼的權利都沒有,他埋在老家哪裡都不知道。

「小姐,別這麼看,常爺可是把你當心肝寶貝,若不是慘死了,你現在恐怕就該進洞房,他是要娶你的。」李玉說著,眼淚流了出來。

說話間,新黛玉已轉過畫屏到床邊,穿著白衣,頭上纏了圈白綢,在耳鬢邊打個小結紮起來,比起平日艷妝,反而年輕幹練得多。坐在床頭,她朝房裡的李玉使個眼色,「到『雷允上』店裡,給小姐抓些當歸紅棗來,她流血過多,要好好補補!」

待李玉走後,新黛玉才挪近些小月桂,說書寓兩個門衛的後事料理耗了她不少時間,除了小月桂,一品樓倒沒有一個女人出事。她說:「我這兩天累壞了,沒能來看你。」

「姆媽應該好好休息。」小月桂覺得新黛玉說話的神色不對,想坐起身。

新黛玉拉過她的右手,按著她躺下說:「現在常爺沒了,我倆只能把話挑明,話說得不周到,也請月桂小姐恕罪了。」

明明白白這話裡有話,小月桂一聽就想把手從她的手裡抽出。可是新黛玉拉住她的手還挺有勁的,她的手脫不開來。

「姆媽,有話請講,我聽著。」小月桂一聽她提常爺,眼圈就紅了。

「他待你好,我為什麼不對你好呢?可我要對你好,難呀,我要對你不好,卻容易。」新黛玉終於說出心中憋了好久的話,神情也變得溫和了一些。

「他是我最敬重的人,也是我這一生的依靠。當年我得罪了那個上海灘第一名妓林黛玉,她要與我比試,誰輸了,誰就得關門滾出上海。說是比姿色才藝,實際上是比排場奢華,她的鏡框鑲金,我的鏡框就要鑲珠寶才行。常爺幫了我,我贏過了她,成了四大名妓之首。我原來姓辛,從此叫新黛玉,新派黛玉!這才在上海灘站穩腳跟,最後接手了這個一品樓。知道嗎?我的命在他身上。」

小月桂還是第一次聽她說她的情史,便也說起自己的傷心:「常爺說沒就沒了,他走得太快!」小月桂喉嚨卡住,難受得說不下去。遇到常爺後,她總覺得她的命運未免太好一點,氣太順了些,肯定會出岔子。她早就有這個預感,所以從來不敢自視過高。果然命運突然兇狠地扭轉。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今後一輩子怎麼辦?

新黛玉根本不理會小月桂的心情,走到圓桌前,自己給自己燒好煙,吸了起來。她眼睛瞟著小月桂說:「常爺既然點了你的蠟燭,破了你的處女身,本該給我你的初夜加包你的銀票,按他的身份,起碼得是一萬銀票。」

「姆媽此話……」小月桂說了又停,她親耳聽見常力雄說過,開了一萬銀票給新黛玉,可現在她不想說了,怕話一出口,就變了味。她有淚只得吞回肚裡。

小月桂的神態,新黛玉看在眼裡,她搖搖頭,擱了煙槍,坐回床上,才說:「常爺的確是開過銀票給我,沒錯,可是你不知道,就在兩天前吃晚飯時,他說那個黃佩玉著急需要大量活動費,我就把銀票還給他了。現在這筆銀子還不知在誰手裡。所以呢,他沒有付任何點蠟燭的錢,我得倒貼你的月錢,還有你的娘姨和丫頭。」

「姆媽的意思是……」

「我是什麼意思,你懂。常府上不認你這個人,我就得想個辦法,我也不能尊你為常太太養起來,你說對不對?」

「我明白姆媽的意思。」小月桂說,「不過即使我願意,你知道我也無法陪客人,我不會唱評彈,又是大腳。」

新黛玉語氣盡量婉轉地說:「慢著,你還沒聽懂我的意思。自從你進了這家書寓,我的日子就不太平,常爺就是遇上你這喪門星、克夫命才死得那麼慘。是我不對,早該看出你的樣子,根本不是這裡的人。你的命太硬,有福必招禍!」

小月桂從未想到這一點,臉色大變,她從娘肚子里鑽出來就沒想到有人會這樣看待她的命運。聽了新黛玉的話,她沉默了好久,才費勁地說:「雙親去世得早,由娘舅撫養,要我做田,不裹小腳。大腳婆在上海能做什麼,我知道。這是我自家的不幸,絕不想牽連別人。」

新黛玉不說話。這種解釋贏不了她的同情。

小月桂說:「姆媽,那麼我自己贖身。」她費勁地起身穿鞋,翻箱越櫃,連著耳環和金釵,把不多的細軟全部攤在床上。

「喲,瞧咱們常爺疼你的樣!送你這麼多金銀首飾,想當年我也被寵愛過,卻從未這麼有福氣。我做夢都不敢相信,他會這麼抬舉一個女人。」

新黛玉目光冷冷地看著小月桂用綢子把首飾包起來。小月桂當沒看見,她沒有心情與新黛玉計較。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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