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語言
1.電梯和緊急樓梯
睜開眼,酣睡時的夢境仍縈繞在心頭,清晰如境。
那是我自幼以來的小小特長。當然,就像不能馬上回憶起一個月前的今天所發生的事情一樣,如果不寫下來,記憶也會在時間的洪流中漸變漸淡。但如果是兩、三個星期的話,不用怎麼刻意回想也能很輕鬆地向人提起「我做過這樣的夢呢」。
「一直對夢境念念不忘得人,醒了以後也像生活在夢幻中一樣喲」
阿升對我說過這句話。真是的,他總愛說些裝模作樣的話。說這話時,他才讀初三。
那天早晨,睡醒前的夢境里,我正坐在電車中。
我背過身去,靠著將乘客座位和駕駛座隔離的檔壁,透過自動門的玻璃窗眺望窗外飛速旋轉的景色。
但事實上,飛速旋轉的並不是窗外的景色,而是乘坐在電車中的我自己。
想到這裡,總感覺自己像被放逐一般。心頭不由得掠過一絲慌亂。我無意識地陶出了手記。
手機真是心愛的寶物。
塗成銀色的廉價塑料光滑的觸感,凸出的按鍵排列,還有液晶微綠的光芒,不知為何,我打從心底里特別喜歡這些。
在那個夢中,我想試著只用右手的大拇指發簡訊。
但是,按下發送按鍵時——
【不在服務區】
屏幕上如此顯示,簡訊無法發送出去。是因為電車在開動嗎?可能是手機信號不太好把,但也不至於發不出吧?
我在夢中悵然若失。
蘇醒之後,夢中的心緒仍久久縈繞心頭。
我的手機無法聯繫到任何人。
最近我一直有點心不在焉。
心靈像是飄往了遠方,而身體卻在自動地完成自己的任務。心靈如同蒸發了一般,茫然地蜷縮在半空中,注視著自己的身體對外部各種刺激進行發應。匆忙地活動著雙腿、雙手和十指。真是奇妙的感受啊。
那時我應該坐上電梯,回到公寓五樓的家中。但回過神來時,卻已經置身於屋頂收納嘎了。
真是奇怪!公寓的電梯是不可能達到屋頂的。
但自己已經站在屋頂上了,於是,我沿著覆蓋著有一層薄紗的水泥地板往前走,準備走緊急樓梯下去。
我所居住的公寓的緊急樓梯是組裝式鐵制樓梯,附置於大樓外側。
感覺自己就像被含雨的清風掠走了一般,忙染地在半空中行走。
每每走下一格樓梯,都聽到噹噹當的腳步聲,
借著下樓的慣性,我試著將自己的身體輕輕地碰觸在迴轉平台的扶欄上。景色躍入眼前,略顯模糊,但卻很寬廣。這時我才切身體會到,這座大樓還真是高啊。
有風佛過腳邊,我切實感觸到了。
這是很高的地方。
站在高處時,我總會不由自主地去想,如果掉下去了會怎麼樣……
大概會死吧。
不過,或許也會安然無恙呢。我的心中隱隱掠過這種想法。
向下俯瞰,地面上的兩層民居小樓像相互依靠般緊貼在一起。這般景緻一直延伸向遠方。
從這裡還能看到車站前的大樓和郊外的商業中心。
地面和天空之間,電車的高架線和高速公路若隱若現,不過就算不是這樣,輕籠的霧靄也會遮住視線吧,我心想。
很遠。一切都看上去都遙如天邊。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站在高處,想像自己往下墜落時,我卻一點也不覺得惶然。墜落在我眼裡只不過是被地面吸引而去罷了。
啊,對了。
這麼高的地方,電波信號也應該很容易接通。
我心想著,撥響了電話。為什麼會撥電話,給誰打電話,這些都從意識中漸漸遠去
我將手機貼在耳邊。
「喂喂……吶……有人在嗎?」
視野中,公寓附近也好,眼前的民宅也好,都沒有任何人的蹤跡。說起可以活動之物,就只有緩緩漂流的沉重的夏日雲彩。
「我去哪兒好呢?」
我自語著。
對了,去電話對面。
這一切就像演戲一樣,我心想。就像置身於戲劇中一般,我站在鎂光燈中央,將手機貼在耳邊,獨自朝著黑暗喃喃自語。
不知不覺中,我吐出了那個名字。
「……阿升?」
在這個名字說出口的瞬間,我感覺自己突然沒了力氣,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剝離一般。
回過神來時,身邊的景色已經開始微微泛紅,連雪白的雲朵也逐漸染上了如銹跡般斑駁的緋色。
手機聯繫不到任何地方。
早知道會這樣。如果能接通哪裡,就算對方緘默不語也好,至少還有沉默的氣氛在。但是現在連這個也沒有。冰冷的寂靜,彷佛像是耳邊有著一扇門扉,卻緊閉不啟一般。
高處沒有遮蔽,應該很容易受到電波的啊,真奇怪呢。
我輕輕地自言自語。
俯望的街道遙若他境。
我那麼地想把它們連在一起,但為什麼卻只是悄然遠去呢。
我喃喃了一句,想為這場安慰自己的戲劇拉下帷幕。
「回家吧」
下到第五層,打開家中那扇沉重的大門。
嘩啦啦的金屬聲真令人不快。
走進玄關,夕陽緋色的光芒從對面的垃圾口中瀉入,蟬鳴如泣,這些都很令人不快。
場景驟然改變,我佇立在學校的教室中。
熟悉的教室也無法給我帶來安慰。那兒已經面目全非,再也不是我所熟悉的教室了。桌椅都被絆得精光,屋裡空無一物。牆壁上的布告也全都揭了下來。
對阿,大家都畢業了。
我所在的班級已經不存在了。
懊恨和自棄之情在心中翻湧,我甚至想要一死了之。
大家都去哪了呢……
不,不對。
變動的不是景色。
移動的是我自己。
那,我在哪裡呢……
「啊,原來如此……」
我的身體醒悟過來,口中喃喃自語著。
一切都是夢境。
一切都是在眨眼的瞬間看到的、壓縮的夢境。
我的身體——
被拉回到現實中。
我的雙腳貼在金屬制的腳踏板上。
我的雙手攥著金屬制的遙控桿。
我的身體和像鏡面般閃亮的控制裝置融了一體。
我和那金屬品融為一體,飄浮在宇宙中。眼前是淺綠色的阿格哈塔行星。仔細一看,那些都是投射在全方位熒幕的影像。
這裡是……
這裡是駕駛艙。是映射出綠色行星,將我獨自一人禁錮在內的駕駛艙。
這裡是宇宙戰鬥機的描圖器。
這裡是誰都不會來到的,遙遠、黑暗而冰冷的宇宙邊際。
「我已經,不屬於那個世界了……」
有個詞叫做世界,
直到我讀初中為止,一直都模模糊糊地認為,世界就是手機能收到信號的地方。
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
我不過只想依眷在溫暖而已。
輕飄飄的加速刺激向我襲來,頭腦有點暈眩。我——裹著堅硬的人型金屬裝甲——頭朝下方,緩緩地朝著群星自由墜落。
我,明明根本就不想要什麼宇宙。
2.終結之日
2046年7月末,我14歲,讀初中3年紀。儘管說起來有些俗套。但那年。我戀愛了。
他叫阿升,和我同年,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級讀書,加入了同一個社團、連我自己都不由得暗想,這故事還真是落俗啊。
社團是汗水淋漓的劍道部。我倒不是想自吹自擂,不過,我的水平的確挺高的(不太想說自己強,還是用水平高來形容吧),至於他嘛,總之,沒有我的身手好。
阿升對任何事都會考慮得很周詳,不過在運動方面,這點反而適其反。我都看得出來,他那蒙在面罩中的頭腦無時無刻不在精心盤算著下一步應該刺向哪兒,應該怎樣進行佯攻。
我覺得還是讓頭腦一片空白,在思考之前先行動會更好呀。
偶爾我也會想,或許他並不適合劍道?阿升好像也隱隱察覺到了,但他很不喜歡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