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地洞(1)

我把洞修成了,看樣子還挺成功。從外面只能看到一個大洞口,但實際上它不通向任何地方,進去幾步就會碰上堅硬的自然岩石。我無意炫耀自己故意玩了這麼個花招,從前有過許多徒勞無功的造洞嘗試,倒不如說這就是這些嘗試之一的殘餘,然而我畢竟覺得留下一個洞口不掩埋有其長處。當然有些花招是弄巧成拙,這我比其他誰都清楚。留下這個洞口提醒人家注意此處可能有什麼名堂,這肯定是冒險。誰若是以為我膽子小,誰若以為我大概只是由於膽怯才修了我這洞,那就把我看扁了。離此洞口約一千步遠的地方才是地洞的真正入口,由一層可以揭起的地衣遮蔽著,這世上無論什麼能有多安全,它就有多安全。毫無疑問,可能有誰會踩到這塊地衣上或是把它碰下來,那我的地洞就無遮無擋了,誰若有興趣,誰就能夠闖進來永遠毀掉一切,不過應當注意必須具備某些並不多見的才幹才能這樣。這我非常清楚,我的生命如今正處於其顛峰,可即使如此也幾乎沒有完全寧靜的時刻,我會死在深色地衣下面的那個地方,在我的夢中,常常有一隻貪婪的鼻子不停地在那裡嗅來嗅去。

大家會想,我本可以堵上這個入口,上面用薄薄一層堅硬的土,再往下用鬆軟的土,這樣無論何時我費不了多少勁就能重新打通這條出路。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恰恰是謹慎要求我能夠立刻跑出去,正是謹慎要求——遺憾的是次數那麼多——拿生命冒險。這一切都靠相當艱難的計算,而機敏的頭腦的自我欣賞常常是能繼續算下去的唯一原因。我必須具備立刻跑出去的條件,不論我如何警覺,也會受到由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來的攻擊,不是這樣嗎?我住在我這洞府的最裡頭過著寧靜的生活,而那個對頭在此期間正不聲不響地掏著洞從某個方向慢慢向我靠近。我不想說他嗅覺比我靈。也許他對我的了解和我對他的了解一樣少。但有些食肉動物勁頭十足,他們在地里到處亂拱,我的地洞規模宏大,他們希望能在什麼地方撞上一條我的通道。當然,我有呆在家裡、熟悉一切通道和知道方向的優勢。闖入者可能很易成為我的犧牲品,一個味道甜美的犧牲品。但我會老,比我強壯的傢伙比比皆是,我的對頭不計其數,也許會發生這種情況,我逃脫了一個敵人,卻又落進另一個敵人的魔掌。咳,什麼事都會發生!不過無論如何我應當堅信,會有個十分便利暢通無阻的出口就在某個地方,我用不著費一點兒事就能從那裡出去,這樣我才不會正在那裡在絕望地刨土時(儘管把土刨起來很容易),突然——蒼天保佑我!——感覺到追捕者的牙齒咬住了我的大腿。不僅外面有敵人威脅著我,地下也有這樣的敵人。我還從未見過他們,但那些傳說講的就是他們,我對它們堅信不疑。那些生活在地下的傢伙,就連傳說也無法描述他們。即便已經成了他們的犧牲品也幾乎看不到他們。他們來了,地底下是他們大顯身手的地方,若是聽到身下土裡有他們的利爪抓土的聲音,那你已經沒指望了。這種時候就是呆在自己家裡也沒用,或者不如說是呆在他們家裡。若碰上他們,即使那種出口也救不了我,可能它根本不是在救我,而是在毀我,但它是一種希望,沒有它我無法生活。除這條寬敞的通道外,將我和外部世界聯繫起來的還有一些窄而又不那麼危險的通道,它們給我提供著新鮮空氣。它們是那些森林鼠修的,我巧妙地把它們恰當地安排在我的地洞里。它們還能讓我嗅到遠處的氣味,給我提供了保護。各種各樣的小動物也通過它們來我這裡,他們是我的食物,因此我根本不用離開我的地洞,就能獵到足以維持我那簡樸生活的小動物,這當然很有價值。

我這地洞最大的優點是它的寂靜。當然,這種寂靜是虛假的,它可能會突然中止,一切也就結束了,不過這種寂靜暫時還在。我可以在我的通道里悄無聲息地轉上幾個小時,偶爾某個小動物會發出陣窸窣聲,我立即就讓他在我的利齒間安靜下來,有時會響起土簌簌落下的聲音,這向我表明必須進行某種修補,除此之外,我什麼也聽不見,洞里一片寂靜。林間的微風吹了進來,既溫暖又涼爽。有時我伸展四肢,在通道里高興得四下旋轉。有了這樣一個地洞,當秋天來臨時就有了棲身之處,這對漸漸臨近的老年來說還真不錯。在這些通道里,我每隔一百米擴出一個小小的圓窩,我可以在這些地方舒舒服服地蜷起身子,用自己的體溫取暖,休息,睡個安安穩穩的美覺,睡個要求得到滿足的美覺,睡個洞主達到目的後的美覺。我不知道,這是否屬於過去的習慣,或者說這洞所面臨的危險是否已大得足以將我喚醒:我常常從沉睡中驚醒,豎起耳朵聽著,聽到的依舊是晝夜籠罩著這裡的寂靜,我放心地微微一笑,放鬆四肢又沉入更深的夢鄉。那些可憐的浪遊者無家可歸,只能呆在大路上和森林裡,他們頂多是鑽進一個落葉堆中,或是鑽進夥伴堆里,聽憑蒼天大地隨意摧殘!我躺在這裡,躺在一個四面八方都有安全保障的地方——在我的地洞里有五十多個這樣的地方—— 隨意挑選出一些時間,在似睡似醒和昏然而睡之間任其流逝。

我的主窩並不在地洞的正中間,它主要用來應付最危險的情況,這種情況不完全指被追蹤,而是指被包圍。在其它所有的地方大概都是費盡了心機而不是耗盡了體力,而這個堡壘則是動用了我身體各個部分的最繁重的體力勞動的結果。有好幾次在累得走投無路時我已準備放棄一切,我仰面倒在地上,詛咒著這個地洞,我拖著身子走了出去,扔下地洞敞在那裡。我倒是可以這樣做,因為我不準備再回那裡去。過了幾小時或幾天我又後悔地回來時,我差點兒唱起一首頌歌讚美地洞完好無損,我帶著由衷的喜悅又重新幹了起來。偏偏計畫修建堡壘的地方是沙質土,相當鬆軟,必須把土砸結實,才能修出漂亮的拱形大圓窩,由於這個原因,堡壘的修建毫無必要地更加艱難,不必要的意思是,地洞從這無用勞動中並沒得到真正的益處。干這樣的活我只能用額頭,也就是說,我不分晝夜,成千上萬次地用額頭撞擊著土,如果我的血染紅了它,那我可就高興了,因為這是洞壁開始堅固的證明,誰都會承認,我就是用這種方法掙來了我的堡壘。

在這個堡壘里,我收藏著我的儲備,凡是在地洞里捕獲到的東西,凡是我外出打獵帶回來的東西,除了平時的必需品,我全都堆放在這裡。這塊場地是那麼大,即使半年的儲備也占不滿。因此我可以把它們攤開來放,在它們之間穿來穿去,和它們逗著玩,欣賞著它們的數量和各種各樣的氣味,隨時都能一眼覽盡現有的存貨。以後我隨時都能重新調整,根據季節搞一些必要的預算,制定一些狩獵計畫。有些時候我的食物十分充足,由於我對吃的已經無所謂,因此對那些在這裡四處亂竄的小傢伙碰都不碰。不過從另外一些理由來看,這樣做恐怕有欠考慮。常常進行防禦準備造成的結果是,我對如何利用地洞進行防禦的看法變了,或者說發展了,不過範圍很小。有時候我覺得,完全依靠堡壘進行防禦是危險的,地洞的千姿百態給我提供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我覺得把儲備稍微分散一下,放到一些小窩裡更符合謹慎的原則,於是我決定,把每第三個窩作為預備儲藏地,或者把每第四個窩作為主要儲藏地,每第二個窩作為輔助儲藏地等等。或者為了進行迷惑,另外也為了堆放儲備,我堵上某些通道,或者完全採用跳躍式的方法,根據它們各自與主要出口的位置關係,只選上幾個小窩。然而每項這樣的新計畫都要花費繁重的搬運勞動,我必須重新計算,然後再把存貨搬過來倒過去。當然我可以不慌不忙慢慢地干,況且哪裡叼著好東西,想在哪兒休息就休息,碰上可口的東西就偷偷吃下去,這也不是那麼糟糕的事。有時候,一般都是從夢中驚醒時,我又覺得眼下這種分法根本不合適,會招來巨大的危險,因而也就不顧瞌睡和疲倦,非得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糾正過來,要是這樣就糟糕了。於是我奔呀跑呀,於是我疾步如飛,於是我沒有時間計算。一心要實施一項完全精確的新計畫的我隨便叼起剛好在嘴邊的東西,拖呀,扛呀,嘆著氣,呻吟著,踉踉蹌蹌,只要隨便改變一下目前這種讓我覺得十分危險的狀況,我就會心滿意足。隨著睡意完全退去,我漸漸冷靜下來,我幾乎理解不了這種倉促,我將被我破壞的洞中的寧靜深深吸入體中,回到我的睡處,由於重又感到疲倦,馬上就睡著了,醒來時牙還叼著只老鼠,此時那場夜間勞動已恍惚如夢,這隻老鼠大概可算一件不容辯駁的證據。隨後我又覺得將所有儲備統一放在一個地方是上上策。小窩裡的儲備對我有什麼用,那裡究竟能存放多少,要是總往那裡放,就會堵住那條路,也許有一天將會妨礙我進行防禦,更會妨礙我奔跑。另一方面,如果看不到所有的儲備都堆在一起,不能一眼就看清自己眼下擁有的東西,那自信心就會受到傷害,這雖然愚蠢,但的確就是這麼回事。如果太分散了不也會丟失許多東西嗎?我不可能老在縱橫交錯的通道里東奔西跑,查看是否一切正常。分散儲備的基本思想是正確的,但得等我多有幾處像堡壘這樣的窩之後再說。多有幾個這樣的窩!當然啦!可誰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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