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隻狗的研究(2)

常常聽到讚譽狗類經歷各個時期後已普遍進步,大概這主要指的是科學的進步。毫無疑問,科學在闊步前進,勢不可擋,它甚至在加速闊步前進,越來越快,可這又有什麼可讚譽的?這就好比有隻狗隨著歲月流逝越來越老,因此也越來越快地走近死亡,可大家卻在讚譽他。這是一個自然過程,也是一個可惡的過程,我覺得沒什麼可讚譽的。我看到的只是衰退,不過我並不認為前幾代本質較好,他們只是比較年輕,這是他們的巨大優勢,他們的記憶力不像今天的這樣負擔過重,讓他們開口說話還比較容易,雖然誰也沒有成功,但這種可能性是比較大的,這種較大的可能性也就是在聽那些古老而單純的故事時讓我們激動不已的東西。有時聽到一句暗示性的話,我們幾乎想跳起來,我們似乎感覺不到幾百年歲月壓在我們身上的重量。不,無論我能如何指責我的時代,前幾代也不如後幾代,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要糟糕得多,軟弱得多。當然那時奇蹟也不是在小巷裡隨手就能抓到,不過那時的狗不像今天這樣奴性十足——我無法用別的措辭來表達,狗類的組織還比較鬆散,那句真實的話當時還能施展影響,還能決定、改變、按照各種願望修改那項建築,甚至能將它改得面目全非,那句話確實存在,至少離得很近,就懸在舌尖上,誰都能聽到它。今天它到哪裡去了,就算今天能摸遍五臟六腑也找不到它。我們這一代大概沒希望了,但這一代比那一代更加無辜。我能理解我這一代的猶豫不決,根本已不再是猶豫不決,是忘卻了一千夜前曾夢過的而且已忘過千次的那個夢,誰願意為了這第一千次忘卻生我們的氣?我認為我也理解先輩的猶豫不決,我們可能也只能這樣做。我簡直想說:我們可真幸運,非得把這罪孽壓在我們頭上的不正是我們自己,在一個已被其他狗遮得昏天黑地的世界裡,我們只能保持幾乎是無罪的沉默,快步走向死亡。我們的先輩迷了路時,他們大概不會認為這是一個沒有盡頭的迷誤,他們還真看到了那個十字路口,這就簡單了,隨便什麼時候都能返回,要是他們猶豫著不肯返回,那只是因為他們還想再過上一會兒這種愉快的狗生活,這種狗生活本沒有獨特之處,而他們已覺得美得令人陶醉,好像再往後將更不一樣,至少再過上一會兒就會不一樣,於是他們繼續迷著路。他們不知道我們在觀察歷史進程中能預感到什麼,不知道心靈的變化要早於生活的變化,當這種狗的生活開始讓他們感到歡欣時,他們那顆狗心肯定已相當老了,而且他們離出發點根本不像他們感覺的那麼近,或者說不像他們那沉醉在一切狗的歡樂中的眼睛告訴他們的那麼近。今天誰還能談青年。當年他們是些真正的青年狗,可惜他們唯一的抱負就是變成老狗,這件事他們當然不會失敗,所有的後代都在證實,而我們這一代,即最末一代,則證實得最好。

這一切我當然沒和我這位鄰居談起過,但只要我坐在他這位典型的老狗對面,或是將嘴拱進他那已有一絲剝下皮後才有的氣味的毛里時,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它們。和他談這些事毫無意義,和任何一隻狗談都沒有意義。我知道若談起來將會怎樣。大概他有時會提出幾點小小的異議,最後卻會表示贊同——贊同是最好的武器,此事也就入土埋葬了,為何還要再煩勞它走出墳墓呢?儘管如此,我與這位鄰居大概還是有某種一致之處,一種超脫空話、更深一層的一致之處。我不能放棄這種看法,儘管我不能證明,儘管我可能完全弄錯了,因為他是我長久以來唯一與之有交往的狗,我必須和他保持交往。「你大概就是以你的方式出現的我的同類吧?你會因事事失敗而羞愧嗎?我和你的情況完全一樣。如果是我一個,我將為此哀號,來吧,兩個狗在一起會甜蜜些。」有時我一邊這樣想,一邊緊緊盯著他。他並沒有垂下他的目光,但從那裡面卻什麼也看不出來。他獃獃地望著我,搞不清我為何沉默,為何中斷我們的談話。不過這種目光也許正是他提問的方式,我使他失望了,就像他使我失望一樣。要是放在我年輕時,如果我覺得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問題,如果我不自滿自足,我也許會大聲問他,我可能會得到一個有氣無力的贊同,那還不如他今天的沉默。然而不是所有的狗都如此沉默吧?我真想把所有的狗都當作我的同類;我真想不僅僅是偶爾才有一個同類研究者,哪怕他已隨著他那些微不足道的成果沉沒在遺忘的汪洋之中,無論怎樣我也穿不透各時代的昏暗或當代的擁擠找到他;我真想還不如一直將所有的狗都當作同類,儘管他們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努力,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一事無成,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沉默不語或狡詐地喋喋不休,就像這毫無希望的研究本身的結果一樣;是什麼在阻止我這樣想呢?要是這樣我也就根本不必離群索居了,我可以安安靜靜地和其他狗呆在一起,不必像個淘氣的孩子非得從成年狗的隊列中擠過去,他們和我一樣也想出來,他們身上使我迷惑不解的只是他們的理智,這理智告訴他們,誰也出不去,無論怎麼擠都是愚蠢的。

不過這樣的想法顯然是受了我鄰居的影響,是他搞得我思緒紛亂,抑鬱憂傷,這可夠他開心了,至少我聽到他回到自己的地盤後又吼又唱,真令我討厭。也許最好連這最後一個交往也舍而不要,不再糊裡糊塗地異想天開,將我僅有的那點時間全部用於我的研究。凡是狗之間的交往總免不了誘發你去異想天開,那怕你認為自己已久經磨練也無濟於事。如果他下次再來,我就躲進窩裡裝睡覺,來一次躲一次,一直到他不來為止。

我的研究也陷入了混亂,我鬆懈了,疲倦了,原先能歡欣鼓舞大步奔跑的地方,如今只能慢慢騰騰地挪著機械的步子。我在回想著剛開始調查「土地從哪裡獲取我們的食物」這一問題的時候,當然我那時生活在民眾之中,哪裡狗最多便往哪裡擠,我想讓所有的狗都成為我這項工作的見證,我甚至覺得這種見證比我的工作還要重要。因為我還期待著能產生某種普遍的影響,我自然會受到很大的激勵,如今孤苦零丁的我再也找不回這種激勵了。那時候我是那樣強壯,因而所做所為總要違背我們的所有原則,皆屬聞所未聞,所有當時的目擊者今天肯定都把它們當作一種可怕的回憶。在正趨於無限分門別類的科學中,我在某一方面卻發現了一種奇怪的簡化。它說,它們的食物主要出自於土地。做出這一假定後,它又介紹了如何做出各種優質豐盛的食品的方法。食物產於土地,這當然正確,毫無疑問,但卻不是簡單到只需一般地描述而不用做任何進一步研究的地步。就拿那些天天都在重複的最簡單的事情來說吧。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我現在幾乎就是這個樣子,如果我們草草處理一下土地就蜷成一團等著什麼到來,假如最後能有什麼結果,那我們當然能得到地里的食物。但這可不是常例。面對科學只須稍稍放開一點膽子——這類狗當然為數不多,因為科學畫出的圈圈越來越大——即使根本不是為了特殊的觀察也能輕易看出,後來在地上的食物大部分來自空中,我們可以各自施展自己的技巧,依照各自的貪婪程度,在它們落地之前將其大部分截住。我這並不是說科學的壞話,土地當然也產這些食物。土地大概從自己體內掏出一部分,又從空中喚下另一部分,無論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在這兩種情況下,土地的耕作都必不可少,科學既然已經這樣明確指出來,大概也就不必再研究區別了,也就是說:「你嘴裡若有食,那這一次你就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不過我覺得,科學以隱蔽的形式至少對這些事情進行過一部分研究,因為獲取食物的兩種主要方法它都了解,即真正的土地耕作和以念咒、舞蹈、歌唱為其形式的補充性高雅活動。我在這裡面發現了一種二等分,它雖不完善,但已夠清晰,而且與我的分法完全相符。按照我的看法,土地耕作是為了獲得這兩種食物,總是必不可少的,而咒語、舞蹈和歌唱卻與狹義的地產食物沒什麼關係,它們主要用於從空中拽下食物。傳說更加堅定了我的這一見解。民眾似乎在這裡修正了科學,他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科學也不敢反抗。按照科學的意願,這些儀式只應為土地服務,大概就是為了賦予它從空中獲取食物的力量。既然是這樣,那這些儀式按照邏輯就得完全在地面上進行,一切都得說給土地聽,跳給土地瞧,舞給土地看。據我所知,科學大概也沒有別的要求。可奇怪的是,民眾在進行他們所有的儀式時全對著空中。這樣做無損於科學,科學並不禁止,它將這方面的自由給了農民,它在自己的學說里考慮的只是土地,而農民也在實行它針對土地的理論,它感到滿意,但根據我的看法,要理清它的思路其實得費更大的勁。從未深入了解過科學的我根本無法想像,那些學者怎能容忍我們的民眾以少有的狂熱衝上呼喊那些咒語,對著空中似悲似怨地唱著我們古老的民歌,跳起蹦蹦舞時就好像忘了土地,想永遠向上升騰。我就從觀察這些矛盾做起,按照科學的理論收穫季節隨時都可能臨近,我將自己完全限制在地面上,跳舞時我噠噠地踩著它,為了盡量接近它我使勁扭過頭來。後來我給自己的嘴掏了個坑,或唱或誦,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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