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修建中國長城的時候

中國長城是在其最靠北的地方竣工的。此項工程分別由東南和西南開始,最後交匯在這裡。在東西兩路築牆大軍中,又在更小的範圍里實行這種分段修築的方法,於是修築城牆的人就被分成一個個二十人左右的小隊,每個小隊負責修築出五百米,然後一個相鄰的小隊再朝他們修築同樣長的一段。可是當這兩段連通之後,卻並沒有接著這一千米的頭繼續往下修,更確切地說,這兩個小隊又被派往完全不同的地區去修築長城。採用這種方法自然就產生了許多大豁口,它們是逐步緩慢地填補起來的,有些甚至到長城宣布竣工之後才填補上。是的,據說有些豁口根本未被堵上,雖然這是一種大概只能在圍繞這項工程而產生的眾多傳說中見到的看法,但由於這項工程規模太大,靠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標準是無法核實這些傳說的,至少單個的人做不到。

起初人們認為,無論從哪種意義上說,連起來修,至少兩大部分各自連起來修更為有利。誰都在說,誰都知道,修築長城是出於抵禦北方諸族的考慮。然而一道未連起來修築的長城如何進行抵禦。不能,一道這樣的長城不僅無法抵禦,而且建築本身也總是處在危機之中。處在荒涼地區無人看管的一段段牆很易遭受游牧民族的一再破壞,由於修築長城他們受了驚嚇,像蝗蟲似的飛快地變換著居住地,因此他們大概比我們修築者更能了解整體的情況。儘管如此,這面工程的實施大概只能採用這種實際採用的方法。若要理解這些必須這樣考慮:此長城應當成為幾個世紀的屏障;絕對認真的修築,利用各朝各代和各個民族的建築智慧,修築者持之以恆的個人責任感,這些都是修造長城必不可少的先決條件。那些粗活雖然可以使用無知的民夫,男的、女人、少的、都是為了掙大錢而自薦其身,但指揮四個民夫的伍長則應是個有頭腦、受過建築業教育的人,應是個能從心底體會出此事意義何在的人。要求越高,成效就越高。實際上,雖然當時這種人才的數量滿足不了工程所需,但也十分可觀。

當時動工並不輕率。在此項工程開工前五十年,在大概已用牆圈起來的整個中國,建築技術,特別是泥瓦手藝已被宣布為最重要的科學,而其它各業僅僅在與其有關聯時才能獲得承認。我還十分清楚地記得,還是在做小孩的時候,我們的小腿剛能立穩,就站在先生的小花園裡,得用卵石砌起一種牆,當先生撩起長衫撞向那堵牆時,它當然全倒塌了,先生訓斥我們砌得不牢,嚇得我們哭著叫著四下跑開去找自己的父母。雖是一樁小事,但卻典型地反映出那個時代的精神。

我很幸運,當我二十歲完成了初等學校的最高級考試時,正好趕上長城開工。我說幸運,那是因為有許多人早已完成他們所能享受的學業,但多年沒有用武之地,胸藏宏偉的建築構想,但卻徒勞地四處奔波,大批地潦倒了。不過那些終於作為工程領導者——儘管屬於最低等級——來從事這項工程的人,事實上是堪當此任的。他們是對這項工程進行過許多思考而且還在繼續思考的泥瓦匠人,自打第一塊基石埋入土中,他們就感到已與這項工程融為一體。當然,除了渴望能夠從事最基礎的工作,驅使這些泥瓦匠人的還有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工程終於完美無瑕地竣工的心情。民夫可沒有這種心情,驅使他們的只有工錢。至於高層領導者,甚至中層領導者,為了保持精神方面的強大,他們討厭工程多方展開。然而對那些地位較低、才智未盡其用的人,則必須採取別的措施,例如不能讓他們一連數月、甚至數年在離家千里的荒山野嶺一塊又一塊地砌牆磚,這種辛勤的勞動可能幹一輩子也沒什麼結果,若對它失望就會使他們喪失信心,最重要的是會使他們在工作中愈加失去作用。因此人們選擇了分段修築的方法。五百米約五年即可完成,此時這些小頭目自然已是精疲力盡,對自己、對工程、對世界都失去了信心。所以當他們還在為一千米城牆連通典禮而歡欣鼓舞時,就又給派往很遠很遠的地方。旅途中,他們不時看到一段段竣工的城牆巍峨聳立,路經上司的駐地時,他們得到頒發的勳章,耳中聽到的是新從內地湧來的築牆大軍的歡呼聲,眼裡看到的是為做手腳架而伐倒的森林,一座座石山被敲成了城磚,在各個聖地還能聽到虔誠的人們祈求工程竣工的歌聲。這一切都緩和了他們焦急的心情。在家鄉過了一段平靜的生活,他們變得更加健壯。修築長城的人享有的聲譽,人們聽他們講述修長城時的虔誠敬意,沉默的普通老百姓對長城終將完工的信心,這一切又繃緊了他們的心弦。他們像永遠懷著希望的孩子一樣辭別了家鄉,再為民族大業儘力的慾望變得無法抑制。他們還沒到時間就從家裡出來,半個村子的人一直把他們送出好遠好遠。每條路上都能看見一隊隊人,一面面角旗,一面面彩旗,他們從未發現,自己的國家這麼遼闊,這麼富裕,這麼美麗,這麼可愛。每個農人都是兄弟,要為他們築起一道屏障,為此他將用他的一切感激一輩子。多麼協調!多麼一致!胸貼著胸,一種民間輪舞,血液不再被禁錮在可憐的體內循環之中,而是在無邊無際的中國甜蜜地往複流淌。

通過這些分段修築的方法就變得容易理解了,不過它大概還有種種其它原因。我在這個問題上停留了這麼長時間並不奇怪,它是整個長城工程的核心問題,它暫時好像不那麼重要。我要介紹那個時代的思想和經歷,並讓人們理解它們,而我無法深入探究的恰恰是這個問題。

人們大概首先得告訴自己,那時取得了許多成就,它們僅略略遜色於巴別塔的建造,然而在虔誠方面,它們簡直就是那項建築的對立面,至少按照人的打算是這樣。我之所以提起這些,是因為在長城工程開始時,有位學者寫了本書,十分詳細地進行了比較。他在書中試圖證明,巴別塔的建造未達目的絕不是由於眾人所說的那些原因,或者說,至少首要原因不在眾所周知的原因之列。他不僅寫文章和報道進行證明,而且還想親自去實地調查,同時他認為,那項工程失敗於根基不牢,而且肯定是失敗於根基不牢。然而在這方面我們這個時代遠遠超過了那個早已逝去的時代。如今幾乎每個受過教育的人都是專業泥瓦匠人,在地基問題上都不含糊。可這位學者根本沒有論及這些,他聲稱,長城在人類歷史上將第一次為新的巴別塔打下堅實的基礎。也就是說,先築長城後造塔。這本書當時人手一冊,不過說實話,直到今天我還沒完全弄明白,他怎麼想像出了這座塔。長城並沒構成一個圓,而是只構成四分之一或半個圓,難道它能作為一座塔的基礎?這隻能算作智力方面的平庸。然而作為一種實實在在存在的長城,付出無數艱辛和生命的結果,它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何在這部著作里要描繪那座塔的規劃,雖然是朦朧模糊的規劃,為何要為在這項新的大業中如何統一協調民族的力量提出種種具體建議呢?

這本書僅僅是一個例子,當時人們的腦子裡極為混亂,也許這恰恰是因為許多人力圖盡量聚向一個目標。人的天性從其根本上來說是輕浮的,猶如飛揚的塵土的天性,它不受任何束縛。如果受到束縛,那它馬上就開始瘋狂地搖撼束縛它的東西,將圍牆、鎖鏈連同自己統統晃得飛向四面八方。

在確定分段修築時,領導階層可能並非沒有重視與修築長城截然相反的考慮。我們——在這裡恐怕我是以很多人的名義這樣說,其實我們是在抄寫詔書時才互相認識的,而且我們發現,如果沒有最高領導集團,無論是我們的書本知識,還是我們的見識,都不足以應付我們在這偉大的整體中擔負的那點小小的職責。在領導集團的密室里——它位於何處以及裡面坐著誰,我問過的人誰也不知道,現在仍不知道。大概人的所有想法和願望都在那間密室里盤旋,而人的所有目標和願望都在反向盤旋。透過窗戶,神界的餘輝灑落在領導集團描繪各種規劃的手上。

全線同時修築面臨著許多困難,領導集團就是真想克服也無力克服,這種說法有主見的觀察者是不會接受的。這麼一來就有了這樣的推斷,即領導集團故意實行分段修築。然而分段修築僅僅是一種權宜之計,是不合適的。於是就有了這種推斷:領導集團要的就是不合適。——奇特的推斷!毫無疑問,即使從另一方面看它也有一些自身的合理性。今天說這些大概毫無危險了。當時有許多人暗暗遵循著一條準則,甚至連最傑出的人也不例外,這就是設法盡全力去理解領導集團的指令,不過只能達到某種界限,隨後就得停止思考。一個十分理智的準則,它在後來經常提起的一個比喻中又得到了進一步的闡釋:並非因為可能會危及於你,才讓你停止思考,不能完全肯定就會危及於你。在這裡簡直就既不能說會危及,也不能說不會危及。你的命運將與春天的河流一樣。它水位上升,更加勢壯威大,在其漫長的河岸邊更加接近陸地,保持著自己的本性直到匯入大海,它與大海更加相像,更受大海的歡迎。——對領導集團的指令的思考就到此為止。——然而那條河後來漫出了自己的堤岸,沒了輪廓和體形,放慢了向下游流淌的速度,企圖違背自己的使命,在內陸形成一個個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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