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鄉村婚禮的籌備 Ⅱ

拉班走下車箱扶梯的時候,梯子還有些顫動。雨落在他那剛從車箱的氣息露出來的臉上,他閉上了眼睛。——雨嘩嘩地打在火車站站房前的鐵皮房頂上,但在廣闊的田野上,雨卻使人好像覺得聽見一陣陣吹著的風一樣。一個赤腳的男孩跑了過來——拉班沒有看見他是從什麼地方跑出來的——上氣不接下氣地請求拉班讓他提箱子,因為下著雨,拉班說:是的,下雨了,反正他要乘公共汽車走。他不需要他提。那個男孩做了個鬼臉,看來他覺得在雨中走路讓人提著箱子比乘車顯得更有身分,然後他馬上轉身跑了。拉班想叫住他時,已經來不及了。

兩盞燈亮著,一個鐵路職員從一扇門裡走了出來。他毫不猶豫地穿行在雨中走到火車頭附近,兩臂交叉著靜靜地站在那兒,等著火車司機彎腰鑽過欄杆和他說話。一個勤雜工被叫了過來又被打發走了。幾個車窗旁邊站著乘客,由於他們看見的是一幢普普通通的車站建築,所以他們的眼光暗淡,眼皮像在行車途中一樣直打架。一個姑娘打著花陽傘從公路那邊過來,急匆匆地跑上站台,把張開的傘放在地上坐了下來,把兩條腿撐開,好讓她的裙子幹得快些,她還用指尖在撐開的裙子上捋著。只有兩盞燈亮著,看不清她的臉。走過來的勤雜工抱怨說,傘底下積了一灘水,他用胳膊劃著圓圈,表示水坑的大小,接著又像沉入深水的魚一樣,用兩隻手在空中比劃著說,這把傘也阻礙了交通。

車開動了,像是一扇長長的推拉門消失了,在鐵軌那邊的白楊樹後是使人喘不過氣來的黑魆魆的大地。那是一片漆黑還是一片樹林,是一塊池塘還是有人在裡面睡覺的房子,是一個教堂的鐘樓還是山間的溝壑,沒有一個人敢走到那裡去,可誰能留在這兒不走?——

拉班又看見了那個鐵路職員——他已經走到他辦公室門前的台階——,便跑到他的跟前擋住他:「請問,這兒離村子還遠嗎,我要去那兒。」

「不遠,一刻鐘,可坐馬車——正下著雨哪——您五分鐘就到了。請。」

「下雨了。這個春天可不怎麼樣,」拉班接著說。

鐵路職員把他的右手叉在腰上,從胳膊和他身體形成的三角形中,拉班看見那個姑娘已經把傘收了起來,坐在長椅上。

「要是現在乘車去避暑,在那兒呆下去,實在是件遺憾的事情。本來我以為會有人來接我。」拉班朝四周看了看,好讓他說的話更使人相信。

「我擔心您會誤了車。車不會老等著。不用謝。——走那條灌木叢中的路。」

火車站前的馬路沒有燈,只有從房子一層的三個窗戶里射出一道暗淡的光線,不過光照得不遠。拉班踮著腳尖穿過爛泥,喊著「馬車夫!」「喂!」「馬車!」「我在這兒!」喊了好幾遍。他走到黑暗的馬路那邊時,陷進一個又一個的水坑,不得不用整個腳掌踩地,一直走到一匹馬的濕鼻子突然碰到他的前額。

這就是那人說的車,拉班很快走進空無一人的車箱,坐在趕車人座位後邊靠窗口的地方,背彎著靠到角落裡,他做了該做的一切。因為要是車夫睡著了,他天亮前會醒來,要是他死了,會來一個新車夫或是店主,要是他們都不來,那麼隨著早班火車會來乘客,那是些急急忙忙吵吵嚷嚷的人。不管怎樣,都可以靜下心來,可以自己把窗前的帘子拉上,等著車起動時的那猛的一下。

「是呀,我做了這許多事情以後,明天肯定能到貝蒂和媽媽那兒。誰也阻擋不了。這是對的,我也估計到,我的信明天才能到,我本來還可以在城裡好好獃著,在埃爾維那裡舒舒服服地過一夜,不必為往常使我倒胃口的第二天的工作擔心。看,腳都濕了。」

他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節蠟燭頭,點上並放到對面的椅子上。燭光足夠亮,外面的黑夜使人覺得能看到沒有窗戶的塗成黑色的車子內壁。當然用不著立刻想著腳底下有輪子,前面還系著馬匹。

拉班在椅子上仔細地蹭他的腳,穿上乾淨襪子,坐直了身子。這時他聽見有人從火車站朝這邊喊:「嘿!」並且說,要是有客人在車裡,就說一聲。

「有,有,這個乘客願意這就走,」拉班從開著的車門探出身子,右手握著門框,左手張著搭在嘴邊答應著。

雨水嘩地灌進他的衣領和脖子。

車夫披著兩隻剪開的亞麻袋子跑了過來,他馬燈的反光在他身後的水坑裡閃爍著。他悶悶不樂地作開了解釋:聽著,他和雷伯拉打牌玩來著,他們剛打得正熱鬧時火車到了。他根本不可能走出來看,可他不願把那個不理解這一點的人罵一通。另外,這裡髒得要命,不明白這樣一位先生到這兒來做什麼,並且這位先生過了一會還進來了,他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剛才皮爾克斯霍費爾先生——對不起,他是助理員先生——進來說,他認為,一個長著金黃頭髮的小個子要坐汽車。他立刻就打聽了,也許他並沒有立刻打聽?

馬燈掛到了車轅前端,車夫悶聲悶氣地給馬一聲命令,馬拉動了車,車頂上被攪動的水一滴滴地從一個裂縫中慢慢地滴進車裡。

路很可能凹凸不平,泥漿一定會濺到車輻上,轉動著的車輪使水坑中的積水成扇狀,嘩嘩地向後甩去,車夫鬆鬆地拉著馬韁繩,駕著濕淋淋的馬。——這一切難道不是對拉班的遣責嗎?許多水坑突然被綁在車轅上的一閃一閃的馬燈照亮,在車輪下面分成幾處,形成水波。這一切之所以發生,只是因為拉班要去找他的未婚妻貝蒂,一個年紀不輕的漂亮姑娘。要是有人願意提起這個話題,誰會讚賞拉班在這兒有什麼功勞,他值得稱讚的只不過是忍受了別人的責備罷了,不過並沒有誰會去公開譴責他。當然,他願意去鄉下,貝蒂是他的未婚妻,他愛她,要是她因此而感謝他,那就令人討厭了,但謝總還是比不謝好。

他的頭常不由自主地碰倚著的車壁,後來他抬頭看了一會兒車頂。有一次他的右手從靠著的大腿滑了下來。但胳膊肘還呆在肚子和腿之間的彎彎里。

車已開到幾排房子的中間,車內時不時地照進一間屋子的燈光,一個樓梯——拉班要想看見它的頭幾級得站起身子才行——通向一座教堂,一個公園的門口處點著一盞燈,火焰很大,不過一個聖像只在一個小雜貨店燈光的照射下才顯出了它那黑魆魆的影子,現在拉班才看見,蠟燭燒完了,從椅子上流出的蠟油一動不動地懸掛著。

馬車停在客棧前時,聽得見雨下得很大——也許是有一扇窗戶開著的緣故——也聽得見店裡客人的聲音,拉班問自己,馬上下車好呢,還是等著店主到車這邊來好。這個小城的習俗是什麼他不知道,不過貝蒂一定談起過她的未婚夫,他的亮相是光彩照人還是不大得體,這將會影響到她在這裡聲譽的大小,而這也牽扯到他自己的聲譽。而他,既不知她現在的名聲如何,也不知她散布了有關他的什麼名聲,因而事情就顯得更彆扭更難辦。

多漂亮的城市,多方便的歸途!要是家裡那兒下雨,就乘電車穿過濕漉漉的石子路回家,而在這兒得坐著馬車經過一片泥漿來到客棧。——城裡離這裡很遠,哪怕我現在想家想得要死,今天也不可能有人把我送回家去。——嗯,我也不會去死——不過在那兒的家裡,今晚會有人給我端來我想吃的菜,右邊,盤子的後面放著報紙,左邊放著燈,而在這兒,端給我的準是油膩膩的飯菜——這兒的人不知道,我的胃消化不好,要是他們知道就好了——,還會有一張從未看過的報紙,我聽說過的很多人都會在場,一盞燈供所有的人使用。那是一種什麼燈光啊,打牌足夠了,可看報行嗎?

店主沒來,他一點不想著客人,看來他是個不大友好的人。或者他知道我是貝蒂的未婚夫,可這難道是他不到我這兒來的理由嗎?在火車站,馬車夫讓我等了那麼久倒也應該。貝蒂常講,她老受下流男人的欺侮,她如何拒絕他們的糾纏,也許這兒也是如此……

愛德華·拉班穿過走廊走進開著的大門時,看到下雨了。

雨下得不大。

人行道上,儘管下著雨,在他前面不高不低地走著許多人。間或有個人走出人群,橫穿車行道。

一個小姑娘兩隻胳膊托著一隻灰色的狗。兩個男人正在互通著一件事情的信息,有時他們的整個上半身相互靠近,然後又慢慢地分開;這情形使人想起在風中開閉的門。其中一個人手心向上,有規律地上下擺動著,好像他懸空拿著一個重物,要掂掂它的重量似的。然後又可以看見一位身材苗條的婦女,她的臉輕輕地抽搐著,就像天上的星星在眨眼,她戴著扁平的帽子,帽子直到帽沿都用不知什麼東西裝飾著,堆得老高;無意之間,對所有從她身旁走過的人來說,她顯得那麼陌生,就像一道法令把他們隔開似的。一個拄著一根細拐杖的年輕人匆匆走過,他的左手像是癱瘓了似的平放在胸前。許多人都去上班;雖然他們走得很快,可人們看他們的時候比看別人的時候長,他們一會走在人行道上,一會走下人行道,他們的外衣很不合身,舉止平平,他們被人推搡著,同樣也推搡著別人。三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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