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場鬥爭的描述(2)

在岸邊的石頭上有矯健的飛燕。

胖子說:「親愛的岸邊的先生,您不用試圖挽救我。這是河水的報復,風的報復;我輸了。是的,是報復,因為我們,我和我的朋友,祈禱者,在歌頌刀劍,磨刀霍霍,在弦耀長號和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曾多少次地侵犯過這些東西。」

一隻小海鷗展開翅膀飛過他的肚皮,其速度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

胖子接著說: b與祈禱者展開的談話

「有段時間,我天天到一座教堂里去,因為我愛上的一位姑娘每晚在那裡跪拜半個小時,其間我則可以靜靜地端詳她。

有一次這姑娘沒來,我極不情願地朝祈禱的人群望去,一個消瘦的、整個身子匍匐在地上跪拜的年輕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手放在石頭上,間或用盡全身的氣力抓住頭部,唉聲嘆氣地用手掌猛擊。

教堂里只有幾個老婦人,她們不時地把裹著頭巾的腦袋轉向一側,朝這個祈禱的人張望。看來,能引人注意使他感到很高興,因為每一次虔誠的感情外露之前,他都左右顧盼,看看是否有很多的人在注視他。

我覺得這樣作很不應該,於是決定他走出教堂時和他打個招呼,徑直問他為什麼以這種方式禱告。是的,我很生氣,因為我的姑娘沒來。

可他過了一個鐘頭才站起身,很認真地划了一個十字,走走停停地來到聖水盆處。我站到聖水盆和門口中間的路上,我知道,他不解釋清楚我是不會讓他過去的。我歪著嘴,這是我張嘴說話前一貫的準備動作。我把身子倚在伸出的右腿上,左腿漫不經心地立在腳尖上,這也能使我站得牢。

這人往臉上灑聖水時,可能已經看到了我,也許在此之前,他已經憂心忡忡地注意到了我,因為現在他突然跑向門口走了出去。教堂的玻璃門關上了。我緊跟著來到門外時,已看不到他,因為那兒有好幾條窄衚衕,交通十分擁擠。

接下來的幾天他沒來,但我那姑娘來了。她穿著一件黑連衣裙,肩膀處鑲縫著一條蓋住襯衣領口的透明花邊,花邊下端垂著絲質長裙,長裙的領子剪裁得十分得體。姑娘一來,我便忘了那個年輕人,甚至當他又每天都來並以他慣用的方式祈禱時,我都沒有顧得上他。而他總是突然之間匆匆地扭過臉,從我身邊走掉。可能是因為我的頭腦里總有他動作的印象,因此哪怕他站著,我也覺得他在悄悄地溜走。

有一次我在屋裡耽擱了。但我仍去了教堂。我在那兒沒找到姑娘,正打算回家。這個年輕人又在那裡跪拜。此刻,那天的情景又呈現在我的腦海,使我感到好奇。

我踮著腳尖輕輕走到門口,給坐在那兒的盲人乞丐一個銅板,擠到開著的那扇門後他的身邊。我在那兒坐了一個小時,也許我還扮了一個鬼臉。我在那兒感到很舒服,決定常到那兒來。第二個小時我便覺得,為這個祈禱者坐在這兒沒什麼意思。儘管如此,我仍在第三個小時惱怒地忍受著蜘蛛爬到我的衣服上來,這時,最後一批人才喘著粗氣從教堂的暗處走了出來。

他也出來了。他走路時小心翼翼,邁步之前,先用腳尖輕輕地觸地。

我站了起來,朝前邁出一大步,抓住這個年輕人的衣領,「晚安。」我說,我的手並沒有鬆開,一直把他推下台階,來到燈火通明的廣場。

我們來到下面時,他用一點兒也不堅定的聲音說:「晚上好,親愛的,親愛的先生,您可千萬別生小人的氣。」

「是的,」我說,「我想問問您,我的先生,上次您從我這兒溜了,今天看來怕是不大可能了。」

「您行行好,我的先生,讓我回家吧。我很可憐,這是實情。」

「不,」我沖著從身邊掠過的有軌電車的嘈雜聲喊道,「我不讓您回家。我正要聽聽這樣的實情。萬幸萬幸。我給我自己道喜。」

這時他說:「啊上帝,您有一顆活潑的心和一個榆木腦袋。您說我是萬幸,您該是多快活!因為我的不幸是搖搖欲墜的不幸,是在一個細微的尖端上搖搖欲墜的不幸,碰到它,倒霉就要落到問話人的身上。晚安,我的先生。」

「好吧,」我說,同時我抓住了他的右手。「如果您不回答,我就在衚衕這兒喊起來。那時所有正在離開鋪子的女售貨員、所有高興地等待著她們的情人都會跑來,因為他們以為一匹拉車的馬摔倒了或出了什麼類似的事。那時我就讓您在這些人面前現眼。」

他淚流滿面,來回地吻著我的兩隻手。「我會告訴您想知道的事情。不過我有個請求,我們還是到那邊的小衚衕去吧。」

我點了點頭,於是我們就朝那裡走去。

小衚衕黑乎乎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幾盞昏黃的路燈,但他對這種昏暗仍不滿足,領著我走進一座舊樓房的低矮的過道,上面掛著一盞小燈,蠟油滴滴嗒嗒地落在木台階上。

他鄭重其事地拿出一塊手絹,鋪在台階上說:「親愛的先生請坐下,這樣可以更好地提問,我站著,這樣可以更好地回答。可您別跟我過不去。」

我坐了下來,眯起眼睛望著他說:「您是個地地道道的瘋子,是的!您在教堂里像什麼樣!這多麼可笑,旁觀者會感到多彆扭!別人看到您還怎麼能虔誠地禱告。」

他把身子緊緊貼在牆上,只自由地轉動著頭部。「您別生氣——您為什麼跟您毫不相干的事情生氣呢。如果我舉止不當,我會生自己的氣,可如果舉止不當的只是別人,我會感到高興。因此,如果我說,我祈禱的目的在於讓別人看我,您不必生氣。」

「您在說些什麼,」對於這麼低矮的過道來說,我喊叫的聲音太大了,不過我怕的就是減弱我的聲音,「真的,您在說些什麼?是的,我猜到了,我第一次見到您時,就猜到了您處在什麼樣的狀況之中。我有體會,如果我說這是陸地上的暈船病,並不是在開玩笑。這種病的實質就是,東西的真正名字您給忘了,匆忙之中隨口給它們安上幾個,快,快點起個名字!不過您剛一走開,就又把新起的名字忘掉了。田野上的楊樹您叫作巴別塔①,因為您不知道,或不想知道,那是棵楊樹,看到這棵搖曳不定的楊樹,您又忘了它叫什麼名字,您一定會說:諾亞②他醉得不成樣子了。」

①《聖經》中未建成的通天塔。

②《聖經》故事中洪水滅世後人類的新始祖。

他說:「您說的這些我都聽不懂,很高興。」他說這句話時,我感到有點震驚。

我很快生氣地說道:「您對此感到高興就表明您懂了。」

「當然我懂,仁慈的先生,不過您說的那番話也很奇怪。」

我把兩手放到上面一個台階,身子向後靠,以這種攻不破的、摔跤運動員最後一招的架式說:「您挽救自己的方式很有趣,您把自己的處境作為別人假設的處境。」

這時他有了勇氣。他攢住兩手,使整個身體協調起來,有點勉強地說:「我這樣做並非是和所有的人過不去,也並非和您過不去,因為我不能那麼做。要是能夠的話,我會高興的,因為那樣的話,我便無需教堂里的人對我注意了,您知道我為什麼要他們注意我嗎?」

這個問題使我措手不及,當然,我不知道,並且我也不想知道。我對自己說,我本也不想到這兒來,可這個人非逼著我聽他說話不可。所以我現在只需搖搖頭,向他表示我不知道,可我的頭一點也動彈不得。

站在我對面的人笑了。然後他蹲下身來,帶著一臉倦容給我講到:「我從未有過對自己的生活充滿信心的時候。我對周圍事物的理解僅僅是無根無據、站不住腳的想像,以至於我總以為,這些東西曾經存在過,不過現在它們正在消亡。親愛的先生,我總是有這麼一種難以遏止的樂趣,即在事物向我出顯示自己以前,觀察它們的本來面目。它們那時也許既美麗又安詳。肯定是的,因為我常聽見別人以這種方式談論那些事物。」

我默不作聲,只是臉不由自主地抽搐著,表示我多麼不高興,於是他問道:「您不認為別人以這種方式說話嗎?」

我認為應該點頭稱是表示同意,但我卻動彈不得。

「真的,您不相信?嘿,您聽著;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一次午睡過後,我睜開眼,還沒完全醒過盹來時,聽見我的母親從陽台上用很自然的聲調向下邊問道:『您幹什麼呢,我的親愛的?真熱!』一位婦人從花園那邊回答說:『我在花園裡吃點心。』她們想也沒想就這麼說了,而且說得也不清楚,好像那個婦人就等著這個問題,我的母親就等著這個回答似的。」

我覺得是在問我,因此去掏後面的褲子口袋,作出找東西的樣子。其實我什麼都不找,只是想把我的樣子改一改,以示對這番談話的關心。我說,這件事非常奇怪,我一點也不能理解。我又接著說,我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他肯定是為了一個我正好還沒有看穿的目的杜撰出來的。說完我就閉上了眼睛,因為我感到眼睛痛。

「啊,這很好,您同意我的意見,您攔住我告訴我這話不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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