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變形記(2)

格里高變成大跳蚤,已經一個月了。妹妹對他的外形已不再驚奇,有一回她來得比平常早一些,這時,格里高站立起來了,正朝窗外看,那樣子相當可怕,妹妹一進來就看到了這可怕的樣子,況且他的位置,擋住了她立刻開窗的動作,這是格里高始料不及的,但這時她不但不進來,而且退了出去,還鎖上了門。外人可能以為,格里高要伏擊他妹妹,要咬她。格里高當然立刻躲到沙發下面,但他等到中午,他妹妹還沒有進來,她好像比往常不安一些,他知道,她還是看不慣他的外形,以後也看不慣,如果她看到他的一部分,哪怕是在沙發上拱起的那一部分,而不致於逃開,也要作很大的剋制。為了不讓她看到他的身子,有一天他只得仰天睡著,——這樣翻一個身,他需要四個小時——他將一塊麻布擋住沙發下的空隙,這樣他便全身都被掩蓋起來了,而且他妹妹即使彎著腰也看不見。如果按照妹妹的意見,這塊麻布沒有必要吊在那裡,那她便會取掉,須知,格里高的這種自我隔離並不是一種消遣活動。然而情況很清楚,她並沒有去動那塊麻布,這時格里高投去了感謝的眼光。他小心翼翼地將頭略微碰開了一下麻布以便觀察妹妹對格里高的新設施是怎樣的態度。

當格里高的外形發生變化兩周的時候,父母依舊不忍去他那裡。他經常仔細地竊聽他們對妹妹的工作是否給予充分的肯定,而他們卻常常對妹妹發脾氣,說她是個沒用的女孩,不過當妹妹在格里高房子里進行清掃,並且好久不出來時,他們,父親和母親就等在門外,而且妹妹出來後要詳細向他們彙報,房間里是什麼樣子,格里高吃的什麼東西,他這次表現如何,是否好些了。母親還要立刻去見格里高,但父親和妹妹說服了她,這一點,格里高聽得很清楚並且同意他們的意見。母親可是要進去,她說:「讓我去見格里高吧,他是我不幸的孩子!我要去他那裡,你們怎麼不理解我呢?」然後格里高想道:如果母親進來,也好!當然不是每天,而是一周進來一次,她畢竟比妹妹要懂得多。妹妹雖然有勇氣,但到底是個孩子,她只能以孩子的粗疏來對待這一沉重的工作。

格里高要見母親的願望很快實現了。考慮到對父母的影響,他白天不再到窗口露面,在那個幾平方米的地板上也不再爬來爬去,可晚上很難安靜地躺著。飲食不再使他感到一丁點兒愉快。晚上,他只得爬來爬去,在牆上,天花板上到處爬行,把這當作一種消遣,一種習慣。他特別喜歡掛在天花板上,那和躺在地板上完全不一樣,呼吸自由,可以輕微地搖晃頭部,這幾乎是一種幸福的消遣。格里高居高臨下,正在感到幸福的時候,「砰」的一聲掉到地板上來了,當然這種重力現象比起前些日子加之於他身上的暴力大不一樣,雖然天花板距離地面很遠,也沒有受傷,妹妹很快發現了格里高自個兒發明的這種新的消遣方式。——他在爬行時一路上還留下了粘液的痕迹——這些,妹妹就記在心裡。她要盡量擴大格里高的爬行面積,要把擋路的傢具搬掉,首先要把那口箱子和寫字檯搬掉,但她一個人單獨完成不了這些活,她又不敢請父親幫忙,女僕肯定不會幫忙。以前那個廚娘不幹了,而這個十六歲的姑娘還是勇敢地留下來了,但她要求平常總是鎖著廚房,只有特別召喚才打開。有時候父親不在,妹妹無可奈何只有呼叫求母親了。這一次,妹妹也只好叫母親了。隨著妹妹的那種使人愉快的呼叫,母親靜靜地來到了格里高的房門前,首先當然是問妹妹。看房間里是否正常,這時妹妹才請她進來,格里高這時急急忙忙地將麻布往下拉,並且拉出更多的摺疊來,但外表上看起來完全像是隨便扔在沙發上的一樣,格里高這次停止了在麻布下面的窺探工作,他也放棄了利用這次機會看看母親。他很高興,母親到底來了。

「你過來,現在看不到他,」妹妹說。明顯的是拉著母親的手領她進來的。格里高在聽著,這兩個沒有力氣的女人怎樣將這樣沉重的箱子挪動。妹妹又怎樣不聽母親的話,而承擔這工作的大部分力氣活,母親擔心她完成不了。事實上持續了很長時間,大概幹了十五分鐘,母親說,這柜子最好不要動,因為第一,它太重了,父親回來前還完成不了,箱子挪到中間還擋住了格里高的每條通道;第二,很難肯定格里高就喜歡挪動傢具。她們的看法似乎不一致。格里高一看到空蕩蕩的牆壁就揪心得很。為什麼格里高覺得不要挪動傢具呢?因為他長期以來就習慣了房間的擺設,若移出傢具,就有一種寂寞的感覺。母親很輕地說了一句總結性的話:「難道不是這樣嗎?」母親對妹妹幾乎是咬著耳朵說的。

母親並不知道格里高藏在什麼地方,母親雖相信他聽不懂她的話,但為避免格里高聽出她的聲音來,所以她悄悄地說。「我們一挪動傢具,好像表明我們放棄了對格里高病情好轉的希望,我們是在任其自流,難道不是這樣嗎?對於傢具,我們最好還是維持原狀,以便格里高再回到我們這兒來的時候,房間里依舊是原樣,他就能更容易地忘記這段經歷。」

聽了母親的話,格里高認識到,就在這兩個月里,就是家裡這樣單調的生活,由於缺乏人與人之間的談話,他的理解力也有點糊塗起來了,因為他不能說明他是否曾經嚴肅地想過將房間挪空,但他的房間是溫暖的,繼承下來的傢具將這裡布置得很舒服。如果他真有興趣將這房間變成洞穴,在洞穴里他雖然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爬來爬去,但同時這不意味著他將迅速地全部地忘卻他作為人的過去的生活了嗎?好久沒有聽到母親的聲音了,母親的話使他清醒了,什麼都不要挪動,一切保持原樣,他不能缺少傢具對他所起的良好作用,傢具的存在並不阻礙他無意識地爬行,而且是有益的。

可惜妹妹持相反的意見,每當談到格里高事件時,妹妹已經習慣於以一種特殊身份,以一種內行的身份,反對父母的意見。當然,從妹妹來說也不無道理。她原來自個兒想出來的,要搬走箱子和寫字檯,後來又發展到搬走除了不可缺少的沙發以外的所有傢具。母親對於不需挪動傢具的理由其實很充分,但妹妹卻不同意母親的看法,這當然不僅僅是妹妹的一種孩子似的固執,這種固執,在最近一段時間來說,是出人意料的。她反對母親的意見還出自於一種自信,這種自信,難能可貴。它使妹妹確定了必須搬出傢具,事實上她也看出了,格里高需要大面積的地方爬行,相反,這些傢具,只要人們看到這個情況,這些傢具就毫無用處。另外,她這種年齡的姑娘經常頭腦發熱,這種發熱,這種衝動,一有機會就要尋求滿足,妹妹格蕾特就受這種衝動的支配,要把格里高的房間弄得更加引人驚奇,為的是替他作比以前更多的事情,在這個房間里格里高單獨自行統治了各面牆壁,那麼,除了格蕾特以外,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不敢進來了。

妹妹不想因為母親的意見而改變自己的想法,母親在這房間感到不安而猶豫不決,很快就不作聲了,幫妹妹將箱子挪出去,格里高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還是只得讓她們搬走,不過寫字檯還在,這兩個女人伏在箱子上氣喘噓噓的,然後很艱難地搬走了箱子。當格里高將頭從沙發下向外探出一點點來,以便看看他怎樣能小心謹慎地干預此事。但是不幸,這時他母親剛好回到房子里來了,而格蕾特正在隔壁房間抱著箱子,一個人將它左右搖晃,當然也無濟於事。格里高看母親進來了,擔心她看不慣兒子的外表,這可能使她弄出病來,所以,格里高趕緊驚恐地縮回來,撤到沙發的另一端。這時沙發自然略有動靜,這足以引起母親的注意。她愣住了,沉默地站了一會,然後跑回格蕾特那兒去了。

儘管格里高一再想到不會發生什麼特殊事情,只不過搬開傢具罷了,然而他不得不很快地承認,這次傢具大搬動對他來說,有如一次大騷動。兩個女人走來走去,她們小聲的叫喊,傢具在地板上的摩擦聲,他的頭和腿縮成一團,整個身子壓在地板上,無可否認,他不會支持多久。她們替他騰空房間,搬走所有他喜歡的東西,例如裡面放著鋸子和其它工具的箱子搬走了,現在正鬆動已牢固嵌入了地板的寫字檯,在這個寫字檯上,他作為商學院的學生,中學生甚至小學生都在這裡寫過作業——格里高現在真是不再有時間驗證母女倆的良苦用心了,他已忘記了她們的存在,她們精疲力倦,正在默默地勞動,只聽到沉重的腳步聲。

母女倆正在隔壁房間里靠著寫字檯休息,他冒出來,四次變換方向,他這時真不知道首先要怎樣應急,這時他看到掛在空蕩蕩牆壁上那個顯眼的像框,裡面嵌的是穿著皮裝的一位夫人像。他匆忙爬到像框上將自己壓在玻璃板上,扣得緊緊的,使他溫暖的腹部感到舒服,這個像框現在完全可以掩蓋他,肯定不會被人拿走,他把頭部轉向房門以便等母女們回來時好進行觀察。

她們沒有休息多久,又回來了,格蕾特用手臂挽著母親的腰,幾乎是扶著她。「我們現在還拿什麼呢?」格蕾特說,並且環視周圍。這時母女倆的目光和格里高的目光碰到一起了。也許僅僅是由於母親現在勞累,妹妹保持了剋制,她低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